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二个人(第6/7页)

爱迪好像处在恍惚之中。他走过一摊燃烧着的汽油,衣服后面着起火来。一团黄色的火焰从他的小腿蹿到大腿。他举起双臂,大声喊着。

“我会帮助你!出来吧!我不会开——”

一阵刺痛撕裂了爱迪的腿。他狠狠地大骂一句,瘫倒在地。血从他的膝盖下面涌出来。飞机马达轰轰作响。天空闪着蓝光。

爱迪躺在地上,流着血,燃烧着,闭着眼睛躲避炙热的火焰,他平生第一次准备好去死。然后,有人使劲地把他往后拖,在泥里推着滚他,将火扑灭,他已经震惊和虚弱得无力反抗,他像一袋豆子似的滚着。不久,他就在运输车里了,其他人在他周围叫他挺住,挺住。他的背部烧伤了,他的膝盖完全麻木了,他感到头晕目眩,很疲倦,非常非常疲倦。

上尉缓缓地点了点头,回忆起那最后的时刻。

“你记得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吗?”他问道。

“不太记得,”爱迪说。

“花了两天时间。你一会儿昏迷,一会儿苏醒。你流了很多血。”

“不管怎么说,我们逃出来了,”爱迪说。

“是——呀。”上尉拖长了嗓音说道,嘘了口气。“那颗子弹够厉害的。”

事实上,那颗子弹还没有完全被取出来。子弹穿透好几根神经和肌腱,在一根骨头上击成碎片,骨头也垂直地断裂了。爱迪接受了两次手术,都没有解决问题。医生说他会变成一个瘸子,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畸形骨头的恶化,他会跛得更厉害。“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医生说。是吗?谁知道呢?爱迪惟一知道的是,当他在一个医疗队里醒来时,他的生活永远改变了。他不能再跑步,不能再跳舞。更糟糕的是,不知何故,他对周围的事情也不再有同样的感觉。他变得孤僻起来。一切都似乎滑稽可笑,毫无意义。战争浸透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的大腿里和他的灵魂里。作为一个士兵,他学到了许多事情。他回到家,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

“你知道吗?”上尉说道,“我出身于三代军人家庭。”

爱迪耸耸肩。

“是的。我六岁就会用手枪了。早晨,我的父亲会检查我的床铺,实际上,是把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扔在床单上让它弹起来。在晚餐桌上,永远是‘是,长官,’和‘不是,长官。’

“在参军之前,我只会接受命令。一转眼功夫,我要发号施令了。

“和平时期是一回事,有好多贤明之士引导你。但是,战争爆发了,新人涌进来——年轻人,像你一样的年轻人——他们向我敬礼,要我告诉他们做什么。我能够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恐惧。他们觉得我好像了解战争的秘密情报。他们以为我能让他们活下去。你也一样,不是吗?”

爱迪不得不承认,他也是这样想的。

上尉伸出手,摸了摸脖子。“当然,我不可能做得到。我也是接受命令。但是,虽然我不能保证你们一直活下去,但我想我起码能让你们在一起。在一场大战中,你需要寻找一点小小的信念。当你找到了这个信念,你会紧握着它,就像一个士兵手里紧握着十字架在掩体里祈祷一样。

“对我来说,那个小信念便是我每天告诉你们的东西。没人掉队。”

爱迪点点头。“那太重要了,”他说道。

上尉两眼直直地望着他。“我希望如此,”他说。

他把手伸进前胸的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爱迪问道。

上尉吐了一口烟,用烟头指了指爱迪的腿。

“因为,是我,”他说,“开枪打了你的腿。”

爱迪看了看自己搭在树干上的腿。手术留下的疤痕又出现了,疼痛又回来了。他感到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涌动,在死之前,事实上,好多年以来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了:这是一种翻江倒海似的愤怒,一种想去伤害人的渴望。他眯缝起眼睛,盯着上尉,上尉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目无表情地望着他。他让香烟从他手指缝里掉下去。

“来吧,”他轻声说。

爱迪大叫着,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两人翻转扭打着,经过树枝藤蔓,一路跌落下去。

“为什么?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他们在泥地上滚打着。爱迪骑在上尉的胸脯上,用拳头连击他的脸。上尉没有流血。爱迪抓住他的衣领猛摇,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撞。上尉眼睛不眨一下。每次当爱迪拳头砸过来的时候,他只是把头躲来躲去,尽管让爱迪发泄他的愤怒。最后,他伸出一只胳膊,抓住爱迪,把他翻倒在地。

“因为,”他平静地说,胳膊肘压在爱迪的胸脯上,“我们可能在那场火里失去你。你可能会死掉。但是,你的时辰还没到。”

爱迪气喘吁吁。“我的……时辰?”

上尉继续说,“你着了魔似的要进去。莫顿想阻止你,你他妈的差一点把他打晕了。我们只有一分钟离开那儿,你他妈的力气贼大,没人能打过你。”

爱迪仍然觉得有一口气没出,他抓住上尉的衣领,把他拉过来。他看到了上尉被烟草熏黄了的牙齿。

“我的……腿!”爱迪怒火中烧。“我的生活!”

“我毁了你的腿,”上尉不动声色地说道,“是为了救你的命。”

爱迪松开手,筋疲力尽地仰倒在地上。他手臂疼痛,头晕目眩。多少年以来,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瞬间,那一个错误,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

“竹棚里没有人。我当时在想什么?如果我没进去……”他的声音轻得好像变成了耳语。“我为什么没死呢?”

“没人掉队,记得吗?”上尉说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以前见过。一个士兵到了他的极限,就不能再往前走了。有时候,这种情况发生在半夜里。一个士兵从帐篷里翻身出来,打着赤脚,半身裸着,径直朝前走去,好像他在往家里走,他的家就在拐角处。

“有时候,这发生在一场战斗中。一个士兵突然放下枪,两眼发怔。他完了。不能再战斗了。他通常会被子弹打死。

“你的情况正是这样,在一场大火面前,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一刻,你的精神崩溃了。我不能让你活活烧死。我琢磨,腿伤会愈合。我们把你从火里拖出来,然后他们把你送到了医疗队。”

爱迪喘着粗气,胸脯里像有一把重锤在敲击。他头上粘着泥巴和树叶。忽然,他想起上尉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爱迪说。“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

上尉站起身来,把腿上的一根树枝拂掉。

“你后来又见过我吗?”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