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三个人(第3/6页)
所有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这是他们共同的生活。忽略,暴力,沉默。此刻,在死亡以外的某个地方,爱迪靠在一堵不锈钢墙上,瘫坐在雪堆里,那个男人对他的忽略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令人无法解释的是,他仍然渴望得到那个男人的爱,那个即使在天堂里也不理睬他的男人。他的父亲。伤害已经造成了。
“不要生气,”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他听不见你。”
爱迪猛地抬起头来,一个老妇人正站在他面前的雪地里。她面目清瘦,两颊松垂,嘴唇上涂着玫瑰红唇膏,苍白的头发向后紧抿在头上,头发稀疏的地方露出了粉色的头皮。她那双狭长的蓝眼睛上戴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
爱迪记不得她是谁。她衣着过时,一条丝绸裙子上套着一件短背心,上面缝着白色的珠子,颈下缀着一只天鹅绒蝴蝶结。她的半身裙上有一个水晶扣,裙侧是一溜儿按扣和钩扣。她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双手举着一把阳伞。爱迪估计,她很有钱。
“并不总是有钱的,”她露齿一笑,好像听到了爱迪的心里话。“我差不多跟你一样,在城里的贫民窟里长大,十四岁被迫辍了学。我当过女工。我的姐妹们也一样。我们把赚来的每分钱都交给家里——”
爱迪打断她的话。他不想再听另一个故事。“我父亲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他毫不客气地问道。
她笑了笑。“因为他的灵魂——他灵魂的安然无恙——是我永恒生命的一部分。他其实不在这里。你在。”
“我父亲为什么要为了你而安然无恙?”
她沉默了一会儿。
“跟我来,”她说。
突然,他们来到了山脚下。餐车式饭店的灯光变成了一点光亮,宛如坠落在云罅中的一颗星星。
“很美,是吗?”老妇人说道。爱迪追寻着她的目光。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东西,好像他在哪里见过她的照片。
“你是……我要见的第三个人吗?”
“正是,”她说。
爱迪摸了摸脑袋。这个女人是谁?蓝皮人也好,上尉也好,他起码能想起他们在他生活中的位置。为什么会有一个陌生人?为什么是现在?爱迪曾经希望,死亡将意味着同那些比他先去的人们重逢。他参加过许许多多的葬礼,擦亮黑皮鞋,翻出帽子,站在墓地里,脑子里绝望地想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都走了,而我还在这里?他的母亲。他的哥哥。他的叔叔婶婶们。他的伙伴诺埃尔。玛格丽特。“终有一天,”牧师会说,“我们将在天国里重聚。”
那么,如果这里是天堂的话,他们在哪里?爱迪审视着这个陌生的老妇人。他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孤独。
“我能看到地球吗?”他轻声说。
她摇摇头。
“我能跟上帝讲话吗?”
“你随时都可以。”
他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可以回去吗?”
她眯缝起眼睛。“回去?”
“是的,回去,”爱迪说。“回到我原来的生活。回到最后那一天。我能做点什么吗?我可不可以保证做个好人?我可不可以保证,我会一直去教堂?能做点什么吗?”
“为什么?”她似乎被逗乐了。
“为什么?”爱迪重复了一遍。他用手去挥雪花,手上感觉不到任何凉意和潮湿。“为什么?因为这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我不觉得自己像一个天使,如果我应该那样感觉的话。因为我不觉得我把一切都弄明白了。我甚至不记得我自己的死。我不记得那事故。我只记得那两只小手——我想救出来的那个小女孩,明白了吗?我正在把她拉出来,我肯定抓住了她的手,就在那时,我……”
他耸耸肩。
“死了?”老妇人说道,微笑着。“过世了?去了?去见造物主了?”
“死了,”他说道,嘘了口气。“我只记得这些。然后是你,其他人,这一切。你死了之后不是应该得到安宁吗?”
“你会得到安宁,”老妇人说道,“当你不再跟自己过不去的时候。”
“得了吧,”爱迪说道,摇摇头。“得了吧,才不会呢。”他想告诉她,打完仗后他每天都感到烦躁不安,那些噩梦,那种百无聊赖的心态,还有,他独自一人到码头上去,看大鱼网里打上来的鱼,他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无助地扑腾来扑腾去的生物一样,落入网中,在劫难逃。
他没有告诉她这些。他只是说,“请别见怪,女士,但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她说。
爱迪叹了口气。
“噢,是吗?怎么会呢?”
“嗯,”她说。“你有空吗?”
她坐了下来,尽管她身体下面什么也没有。她悬空而坐,双腿高雅地交叉起来,腰身挺得笔直。长裙整齐地垂在她的身边。一阵微风拂过,爱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我说过,我曾经是一个女工。我在一个名叫‘海象烧烤’的地方端盘子。那地方就在你长大的海边附近。你大概记得吧?”
她朝那个餐车式饭店点了点头,爱迪忽然想起来了。当然啦。那地方呀。他过去常到那里吃早餐。油匙子,他们这样称呼它。他们多年以前就把它给拆了。
“你?”爱迪说道,差一点笑出声来。“你在‘海象’做女侍者?”
“是呀,”她自豪地说道,“我给码头工人端咖啡,给码头装卸工人送螃蟹蛋糕和熏猪肉。
“我当年可是一个招人爱的女孩子,顺便说一句。我拒绝了许多人的求婚。我的姐妹们责备我。‘你以为你自己是谁呀,这么挑剔?’她们会说,‘趁早找个男人吧。’
“然后,一天早晨,一个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走进门来。他身穿一套深色带白色条纹的西装,戴着一顶德比圆顶毡帽。他的一头黑发修剪整齐,脸上永远露着微笑。我招待他的时候,他点了点头,我尽量不去盯着他看。他跟他的同事谈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他浑厚自信的笑声。有两次我注意到他在朝我这边看。付账的时候,他说他的名字叫埃米尔,问可不可以拜访我。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的姐妹们用不着再纠缠我让我做决定了。
“我们的恋爱令人振奋,因为埃米尔是一个有实力的人。他带我去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给我买我连想都想不到的衣服,带我去吃在我贫困潦倒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吃过的美餐。埃米尔是通过木材和钢铁投资一夜暴富的。他是一个出手大方的人,一个冒险家——他一旦有了一个想法,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实现它。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姑娘迷住。他憎恶那些富家出身的人,更喜欢做那些‘高深人物’永远不会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