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2页)

思嘉首先大吃一惊,怎么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爱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责备的眼光注视着他。不过,这位大夫下颔上那把不停地摇摆着的灰色胡子,也的确使他像只山羊,她瞧着瞧着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只有这些还不够。医院委员会里那些好心的女士们,她们用镇静的双手抚慰了许多苦难者的心,把那些为了我们最最英勇的主义而受伤的人从死神的牙关里抢救了出来,她们是最了解我们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这里列举她们的名字。我们必须有更多的钱用来向英国购买药品,今天晚上还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长来参加我们的盛会,他在封锁线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跑下去,给我们带来所需的药品。瑞德·巴特勒船长!”

虽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锁的人物还是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礼了,思嘉想,并开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来仿佛是这样:他过份表示礼貌,恰恰是由于他对所有在场的人极为轻蔑的缘故。他鞠躬时全场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太太们也伸长脖子在看他。这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勾搭的那个人呀!可查理死了还不到一年呀!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此刻正在向你们提出请求,”大夫继续说,“我恳求你们作出牺牲,不过这种牺牲,跟我们那些穿灰军服的勇士们正在作出的牺牲比起来,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们,我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联盟需要你们的首饰,联盟号召你们献出来,我相信没有哪个人会拒绝的。一颗亮晶晶的宝石戴在一只美丽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闪闪的别针佩在我国爱国妇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为主义作出的牺牲比所有这些金饰和宝石要美丽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把钱用来买药品和其他医药物资。女士们,现在有两位英勇的伤兵提着篮子来到你们面前——”他讲话的后一部分被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淹没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庆幸自己正在服丧,不允许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贵的耳坠和那条沉甸甸的金链,以及那对镶黑宝石的金手镯和那个石榴石别针。她看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那只未受伤的胳臂挽着一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边人群里转来转去,还看见老老少少的妇女热情地嬉笑着在使劲捋镯子,或者装出痛苦的样子把耳坠从耳朵上摘下来。或互相帮助把项圈上的钩子解开,把别针从胸前取下,周围是一片轻轻的金属碰撞的丁丁声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来了”的喊声,梅贝尔·梅里韦瑟正在拧她胳臂上的一副鸳鸯手钏。范妮·埃尔辛一面叫嚷着“我可以吗?妈。”一面在拉扯鬈发上那件世代相传的镶嵌珍珠的金头饰。每当一件捐物落入篮子,都要引起一阵喝彩和欢呼。

现在,那个咧嘴傻笑的义勇兵胳臂上挽着沉沉甸甸的篮子向她们的摊位走来。他从瑞德·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给随随便便地丢进了篮子。他一来到思嘉面前,把篮子放在柜台上,思嘉便摇摇头摊开两手,表示什么也不能给他。要作为在场的独一无二毫无捐献的人,真是太难堪了。这时她看见了自己手上那只金光闪烁的粗大的结婚戒指。

她惶惑地迟疑了一会儿,回想起查尔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时的那副表情。可是记忆已经模糊,被每次想起他都会立即产生的那种懊恼心情弄模糊了。查尔斯——那个断送她的一生,让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来,可是它箍得很紧,动不了,这时义勇兵正要向媚兰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点东西要捐献你呀!”戒指捋出来了,她准备把它丢进篮子里去,那儿已堆满金链、手表、指环、别针和镯子,可这时她瞥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撇着的下唇露出一丝微笑,她好像偏要反抗似的把戒指抛在那堆首饰上了。

“啊,亲爱的!”媚兰低声说,同时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里闪耀着爱和骄傲的光辉。“你真勇敢,真是个勇敢的姑娘!等等——喂,请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呢!”

她使劲捋自己的结婚戒指,思嘉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以后从没离开过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对媚兰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它好不容易被取下来了,接着在媚兰的小小手心里紧紧握了一会。然后才轻轻地落到那首饰堆上,两位姑娘站在那里目送义勇兵向角落里那群年长的太太们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强的神态,媚兰则显得比流泪还要凄楚。这两种表情都被站在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样做了,我是无论怎样也做不到的,”媚兰说着,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并且温柔地紧搂了一下。有一会儿思嘉很想摆脱她的胳臂,并使劲放一嗓子大叫一声“天知道!”就像她父亲感到恼怒时那副神态,但是她瞥见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设法装出一个酸溜溜的微笑来。媚兰总是误解她的动机,这使她感到十分懊恼——不过这或许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么漂亮的一个举动,”瑞德·巴特勒温和地说。“就是像你们所作出的这样的牺牲,鼓舞了我们军队中那些勇敢的小伙子们。”

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几句,还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话里都含有讽刺。她从心底里厌恶,这个懒洋洋地斜靠在柜台边的家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种刺激性的东西,某种热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电流一般的东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爱尔兰气质都被鼓动起来迎接他那双黑眼睛的挑战了。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男人的锐气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这使他处于对她的优势,而且是十分厉害的,因此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要设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他看法的冲动使劲压了下去。糖浆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苍蝇,像嬷嬷经常说的,而她是要抓住并且降服这只苍蝇,使得他再也休想来控制她了。

“谢谢你,”她温柔地说,故意装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长人物的夸奖,真是荣幸之至啊!”

他掉过头来放声大笑——思嘉听来觉得很刺耳,就像嗥叫一般,她的脸又红了。

“怎么,难道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他好像逼着她回答,声音低得在周围一片喧嚷中只有她才能听见。“为什么你不说我不是什么上等人而是个该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滚开你就要叫一个勇敢的大兵来把我赶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