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第3/7页)

"进来坐下,"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犹豫地向他走去,因为看见他脸上那种新的表情,心里有点疑虑不定了。他没有起身,只用脚将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她便机械地在那里坐下。她很希望他不要这么快就谈起媚兰。她瑞在不想谈媚兰的事,免得重新引起刚刚平息的悲伤。她后半辈子还有的是时间去谈媚兰呢。可是现在,她已迫不及待地渴望喊出"我爱你"这几个字,好像只剩下今天晚上,剩下这个时刻,来让她向瑞德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脸上却显出那样一种表情,它阻止她,让她突然不好意思启口,在媚兰尸骨未寒的时候便谈起爱来。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沉痛地说。"她是我所认识的唯一完美的好人。" "啊,瑞德!"她伤心地喊道,因为他的话使她立刻生动地记起媚兰替她做过的每一件好事。"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呢?那惊景真可怕--我真需要你啊!" "我也会受不了的,"他简短地说了一句,随即便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才勉强轻轻地悦:"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 他那忧郁的目光越过她向前凝望,眼睛里流露的神情,跟亚特兰大陷落那天晚上她在火光中看见的一模一样,那时他告诉她,他要跟那些搞通退的部队一起走了--这是一个彻底了解自己的人出其不意的举动,他忽然从他自己身上发现了意外的忠诚和激情,并对这一发现产生了微带口嘲的感觉。

他那双忧郁的眼睛越过她的肩头向前凝望,好像看见媚兰默默地穿过房间向门口走去。他脸上的表情中没有悲哀,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对于自己的沉思和惊异,只有一种从童年时代便死去的激情和猛烈的骚动。这时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伟大的女性!" 思嘉浑身颤抖,心里那股热情,那种温暖的感觉,以及鼓舞着她飞奔回来的那个美丽的设想,顿时都消失了。她只能大致体会到瑞德在心中给世界上他唯一佩服的那个人送终时的感情,因此她又产生了一种可怕的丧亡之感--尽管这已不再是个人的,心中仍倍觉凄凉。她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瑞德的感情,不过好像她自己也似乎能感觉到,在最后一次轻轻地抚爱时,媚兰那啊啊有声的裙子在碰触她似的。她从瑞德眼里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的死亡,而是一篇伟人传记的结束--它记载着那些文雅谦让而坚强正直的女人,她们是战时南方的基石,而战败以后她们又张开骄傲和温暖的双臂欢迎南方回来了。他的眼睛转过来看着她, 他的声音也变得轻松而冷静了。

"那么她死了。这样一来,你倒是好办了,不是吗?" "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她高声,显然被刺痛了,眼泪马上就要流出来了。"你知道我多么爱她呀!" "不,我不能说我知道这一点。这太出人意外,当然你还是值得称赞的,因为你一向喜爱那些坏白人,但到最后终于认识她的好处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当然以前就敬重她嘛!你却不是这样。你以前不像我这样理解她呀!你这种人是不会理解她的--她有多好--" "真的吗?不见得吧。""她关心所有的人,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后的几句话是说的你呢。" 他回头看着她,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

"她说什么?"

"唔,现在先不谈吧,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较为冷静,但是他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叫她痛极了。她不想告诉他,因为她没有找算用这种方式引到她爱他那个话题上去。可是他的手捏得实在太紧了。

"她说--她说--'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长--他那么爱你。'" 他盯着她,一面放下她的手腕。他的眼皮耷拉下来,脸下只剩下一片黝黑了。接着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开来,聚精会神地向外面凝望,仿佛外面除了浓雾之外他还看见了别的什么似的。

"她还说了别的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她请求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的,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 "还有呢?""她说--艾希礼--她请求我也照顾艾希礼。"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

"得到了前妻的允许,这就很方便了,不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转过身来,这时她虽然惶惑不安,还是为他脸上并没有嘲讽的神色而大为惊异。他脸上同样没有一点感兴趣的样子,正如人们最后看完一个无趣味的喜剧时那样。

"我想我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媚兰小姐死了。你一定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提出跟我离婚,而这样做对你来说对名誉也没有多大损害。你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宗教信仰,因此教会也不会来管。那么--艾希礼和你的那些梦想,都随着媚兰小姐的祝福而成为现实了。" "离婚,"她喊道。"不!不!"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好,便跳起来跑去抓住他的胳臂。"唔,你完全搞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根本不想离婚--我--"她找不出别的话来说,便只得停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轻轻地把她的脸抬起来对着灯光,然后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眼看了一会。她仰望着他,仿佛全身心都灌注在眼睛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她也真不知怎么说才好,因为她正从他脸上寻找一种相应的激情和希望与喜悦的表情。现在,他必定知道了嘛!但是她急切搜索的眼睛所找到的仍是那张常常使她捻的毫无表情的黝黑的面孔。他将手从她的下巴上放下来,然后转身走到他的椅子旁,又瘫软地坐在里面,将下巴垂到胸前,眼睛从两道黑眉下茫然若失地仰望着她。

她跟着走到他的椅子旁,绞扭着两只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错了,"她又开始说,一面思量着该说什么。"瑞德,今晚我一明白过来,便我一路跑步回家来告诉你。唔,亲爱的,我--" "你累了,"他说,仍然打量着她。"你最好还是去睡吧。" "可是我得告诉你呀!""思嘉,"他沉重而缓缓地说,"我不想听你--什么也不想听。" "可是你还不晓得我要说什么呢。" "我的宝贝儿,那不明摆在你的脸上吗?大概有什么事,什么人,让你懂得了,那位不幸的威尔克斯先生是个死海里的果子,太大了,连你也啃不动呢。这么一来,我就在你面前突然显得新鲜起来,好象有点味道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讲这些是没有用的。" 她惊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的确,他经常很轻易地就看透了她。在此之前她是很恼火这一点的,不过这一回,经过最初的震惊以后,她反而感到大为高兴和放心了。他既然知道,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容易多了。确实用不着谈嘛!当然,他会为她的长期冷淡而感到痛心的,他对她这个突然的转变当然要怀疑。她还得亲切地讨他的欢心,热烈地爱他,才能使他相信,而且这样做也会很有乐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