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28/53页)
“我相信他是不会来了!”维尔迪兰夫人高声叫道,“上帝保佑,别让我们再见到这个又讨厌,又愚蠢,又没有教养的家伙。”
戈达尔听了这话,既是大吃一惊,又是俯首听命,仿佛是听到了始料所不及却又明摆在面前的一个真理;他只好既激动又畏怯地把鼻子埋在菜盘里,连声说道:“噢!噢!噢!噢!噢!”中气一点点地衰竭,嗓音一声比一声低沉。从此斯万要上维尔迪兰家去,就根本没有门儿了。
就这样,原来把斯万和奥黛特撮合在一起的这个客厅现在却成了他们约会的障碍。她再也不能象他们初恋时那样对他说:“反正明儿晚上能见面,维尔迪兰家有个晚餐会,”而是:“明儿晚上见不了面了,维尔迪兰家有个晚餐会。”要不然就是维尔迪兰夫妇要把她领到喜歌剧院去看《克莉奥佩特拉之夜》,斯万就会在奥黛特眼里看到恐慌的神色,唯恐他求她别去,而在不久以前,当这样的神色掠过他情妇的脸时,他是禁不住要赐她一吻的,现在它却只能把他激怒了。他心想:当我看到她想去听这种臭大粪似的音乐时,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悲哀,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她;每日相会已六个多月,她竟还没有脱胎换骨,主动地抛弃维克多·马塞①的音乐!特别是居然还不明白,在某些晚上,一个感情比较细腻的人是应该能够应别人的要求,放弃某种乐趣的。哪怕只是从策略上考虑,她也应该说“我不去了”,因为别人是根据她的回答来评定她的心理素质,而且“一旦作出结论就永远难以改变。”他先说服自己,他只是为了能对奥黛特的精神素质作出较有利的评断,才希望她那晚陪着他而不去喜歌剧院,然后拿同样的道理来说服奥黛特,说话时跟刚才说服自己时同样的言不由衷,甚至更有过之,因为他这时还想利用她的自尊心来打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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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克多·马塞(1822—1884),法国音乐家,《黄玉王后》,《克莉奥佩特拉之夜》的作者。
“我向你发誓,”他在她临动身上剧场去的时候说,“当我请你别去的时候,如果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的话,我倒希望你拒绝我的要求,因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答应我不去的话,我倒会自找麻烦的。不过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乐趣并不就是一切,我得为你着想。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你离开了我,你那时就有权利责备我,说当我感觉到出之于我对你的爱而应该向你提出严厉的意见的关头,却没有及时提醒你。你看《克莉奥佩特拉之夜》(这是怎么样的标题!),跟这个问题毫无关系。我必须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没有头脑,甚至是最没有魅力的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抛弃一种乐趣的一个可鄙的人。如果你是这样的话,别人怎么能爱你呢?因为你连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虽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来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没有一定形体的水,沿着别人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条没有记忆,不会思想的鱼,在鱼缸里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认为那也是水。我并不是说听了你的回答我马上就会不再爱你,不过当我明白你不象人样,人头太次,不求上进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迷人,你明白不明白?当然,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奥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玷污了自己的嘴来说出这个肮脏的名字的)的念头看成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心里却仍然希望你去,不过我还是决定要象我刚才那样来考虑问题,要从你的回答中引出那样的严重后果,所以我觉得还是提醒你为好。”
奥黛特早就显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犹豫了。虽然她不明白这篇演讲的意义何在,却知道这是属于指责或祈求的“空论”和演戏一类的东西;看男人来这一手看惯了,用不着去注意话语的细节,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他们不爱你,就不会讲出那番话来,而既然他们爱你,那就无需照他们的话去做,事后他们只能更加爱你。因此她原本是会泰然自若地听斯万说下去的,只不过时间在流逝,他要再多说几句,她就不免要误了序幕——她带着一个温柔、执著而暧昧的微笑把这意思对他说了出来。
从前他曾对她说过,最能导致他中止对她的爱的,就是她不肯抛弃撒谎这个恶习。他对她说:“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单单从娇媚的观点来看,你要是堕落到撒谎的地步,你会失去多少魅力?老老实实讲真话,你又可以补赎多少过失!说实在的,你真没有我原来想象的那么聪明!”斯万把她为什么可以不必撒谎的理由一条一条列举出来,可是毫无用处:奥黛特心里如果有一整套关于撒谎的理论的话,斯万那些理由也许可以把它摧毁掉,然而奥黛特又没有这么一套理论:她只要求每次做了一件不希望斯万知道的事情时不告诉他就是了。因此,对她来说,撒谎是一种特定的手段;她是用这一手段还是说实话,也完全取决于一种特定的理由,那就是斯万发现她没有说实话的可能性是大还是小。
就体态而言,她正经历着一个糟糕的阶段:她发胖了;过去那种富有表情而引人怜爱的妩媚,那带着惊诧而若有所思的眼神,仿佛都随着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万却正是在发现她没有从前那么好看的时候觉得她更足珍贵。他时常把她久久凝视,想捕捉过去在她身上看到的妩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这新的蛹壳下跳动着的还是奥黛特那颗心,她那变化不定、难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这就足以使他继续以同样的激情来力图把她征服。他再看看她两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当时是何等的秀色可餐。这就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为她操那么多心并没有白费。
当维尔迪兰夫妇把她带到圣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时候,如果天好,他们时常临时提出在那里过夜,到第二天再回来。钢琴家的姨妈在巴黎,维尔迪兰夫人总设法劝说他别为老人担心:“您一天不在她身边,她会感到高兴的。她知道您跟我们在一起,怎么会担心呢?再说,有什么事都有我在担戴呢。”
如果她此计不成,维尔迪兰先生就问问他身边那些忠实的信徒,有谁需要向家里送个信的,然后迈过田野,找个电报局发封电报,或者找个人捎封信回去。奥黛特总是谢绝,说是没有什么人需要通知,因为她早就跟斯万说过,当着众人的面给他送这种信,就等于是暴露了自己。有时她一连外出好几天,维尔迪兰夫妇带她上德勒去看坟场,或者按画家的建议,上贡比涅森林去观赏日落,然后一直走到比埃尔丰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