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29/53页)
“唉,她原本是可以跟我一起去参观这些真正的历史建筑物的;我学了十年的建筑,随时总有一些最有身分的人求我陪他们上博韦或者圣卢—德—诺去,但我只愿意跟她一起去,可她却跟那些再粗野也不过的人先后在路易—菲利浦和维奥莱—勒迪克的臭大粪面前心醉神迷!我认为用不着是个艺术家就能做出那种东西,而且即使判断力不是特别强,也不至于选中茅房去度假,去就近闻闻大粪啊。”
当她到德勒或者比埃尔丰城堡去了以后——糟糕的是她不答应他跟她一起去,说是那样可能给她带来“不良后果”——他就埋头读最令人陶醉的爱情小说,查火车时刻表,想办法在下午、晚上,甚至是当天早上就赶去和她相会。办法?这不是什么办法不办法的问题,而是要得到批准。火车时刻表跟各趟列车并不是为狗编制的。用印刷成表的形式告诉广大公众,有一趟列车早八时开往比埃尔丰,四时到达,这就是说上比埃尔丰是件合法的行为,无需奥黛特的同意;这也是一个可能以与奥黛特相会的愿望完全无关的事情为目的的行为,因为每天都有不认识奥黛特的人登上车厢,人数是如此之多,以至有必要把机车升起火来。
总而言之,如果他想到比埃尔丰去,她可也没法阻拦。他也当真感到有上比埃尔丰去的欲望,而如果他不认识奥黛特,一定也就去了。很久以来,他就想对维奥莱—勒迪克的复原工作有一个更精确的概念。天气这么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贡比涅森林里去散散步。
真是倒霉,唯独这个地方今天对他有诱惑力,而奥黛特却偏偏不让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顾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见着她。如果她在比埃尔丰碰上的是别人的话,她会高高兴兴地对他说:“怎么?您也来了!”就会邀她到她跟维尔迪兰夫妇下榻的那个旅馆去看她,可如果是斯万他,那她就会生气,就会以为他在盯她的梢,对他的爱就会有所减弱,也许会在见到他时气得扭头就走。等到回来的时候也许会对他说,“那我就连旅行的自由都没有了!”而事实上倒是他自己连旅行的自由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贡比涅和比埃尔丰而不显得是去找奥黛特,那就要让他的朋友福雷斯代尔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别墅。当斯万把这个打算告诉他的时候(可没说出他的动机),他喜不自禁,这是十五年以来斯万第一次答应去看他的产业;斯万不愿意在那里长住,只答应在那里呆上几天,一起散散步,游览游览。斯万都已经想象自己跟福雷斯代尔到了那里了。哪怕是在那里见到奥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里见不着她,他也将是多么幸福;能在这一块土地落脚,在那里,即使还不知道她将在哪一个确切的地点,在什么时候出现,他就已经到处都感到她蓦然出现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动:在那由于是为了她才来参观而显得美丽的城堡的天井里,在他觉得如此充满浪漫气息的城市的每一条街上,在被浓厚柔和的落日染红了的森林中的一条路上——这些是无数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飘泊无定、繁殖倍增的幸福的心怀着希望的并不可靠的分身之术前来躲藏。“千万别碰上奥黛特和维尔迪兰夫妇,”他会对德·福雷斯代尔先生说,“我刚听说他们今天恰好就在比埃尔丰。在巴黎有的是时间见面,何必离开巴黎来证明彼此寸步不离?”他的朋友也会纳闷,为什么一到那里他就不断改变计划,走遍贡比涅所有旅馆的餐厅却打不定主意在哪家坐下,其实哪家都没有维尔迪兰夫妇的踪迹,而他那副神色却象是在寻找他口说要回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还要躲避,因为如果他当真碰到那一帮人,他是会装模作样地避开的;只要他看到了奥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让她见到他并不在牵挂她,他就心满意足了。不,她是会猜到他是为了她才到那里去的。所以等到德·福雷斯代尔当真来找他一起动身的时候,他却说:“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尔丰去了,奥黛特正好在那里。”斯万可还是感到幸福,因为在芸芸众生当中唯独他一个人那天没有上比埃尔丰去的自由,那是因为他跟奥黛特的关系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是她的情人,而对他的行动自由的这种限制只不过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种奴役、那种爱情的形式之一。肯定还是别冒跟她吵嘴之险为妙,还是耐心一点,等她回来。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贡比涅森林的地图上,仿佛那是一张爱情国的地图,身边全是比埃尔丰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来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车时刻表打开,计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边多耽搁一些时间,又还有哪几班可乘。他呆在家里不出门,唯恐来电报时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觉,怕她乘末班车回来,为了给他来个意外而在半夜里来看他。正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按门铃,可是很久没人去开,他想把门房叫醒,同时到窗口去叫奥黛特(如果是她的话),因为哪怕他亲自下楼嘱咐他们十次,他们还是可能对她说他不在家的。原来是个仆人回家。他听到马路上马车不停地飞驰过去,这他以前是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他只听得每辆车从远处过来,越来越近,驶过他的门口而不停下,带着不是属于他的信息奔向远处。他等了整整一夜,毫无结果,原来维尔迪兰夫妇他们提前回来,奥黛特打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干点什么好,就独自一人上戏院看戏,这会儿早就回家上床睡着了。
她连想都没有想他。象这样连斯万的存在都忘却的时刻对奥黛特却更有好处,这比她的全部风情更有助于把他的心系住。因为这样斯万就生活在如此强烈的痛苦的激动之中,就象那晚他在维尔迪兰家没能见着她,找她找了一整夜一样,结果促使他的爱情在他心中萌生开花。我童年在贡布雷时,有过一些幸福的白天,忘了痛苦,而这些痛苦之情直到晚间才又回来。斯万不曾有过这样的白天,他的白天不是在奥黛特身边过的;有时他想,让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在巴黎单独出去未免太不谨慎,这就跟把一只装满珠宝的盒子摆在马路中央一样。因此他对所有的行人都感到愤慨,把他们全都看成是小偷。然而他们的面貌是集体的,也是无形的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所以也就激不起他的醋意。斯万绞尽脑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老天保佑!”人们在殚思竭虑来弄清外部世界的现实性或者灵魂的不朽性这样的问题以后,总是要求助于老天爷来缓解缓解疲惫不堪的脑子的。然而对不在身边的那个女人的思念跟斯万生活中再平常不过的行动——吃饭、收信、上街、上床睡觉,通过由于这些动作都是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这种遗憾之情而不可分离地连结在一起,就跟玛格丽特·德·奥地利在为纪念她的丈夫美男子菲利贝而修建的勃鲁教堂①中,为了表示对他的怀念,到处都把他们两人姓名的开头字母交织在一起刻下来一样。有些日子,他不呆在家里而上附近一家餐厅去吃饭,这餐厅的烹调曾得到他的赏识,而现在他去则完全是出之于既神秘又荒谬,被人称之为浪漫色彩的理由;那是因为它(现在依然存在)冠有奥黛特住的那条街的名字:拉彼鲁兹。有时,当她短期出外,总要在回到巴黎几天之后才想起通知他。她干脆就说她是刚乘早车回来的,再也不象从前那样费神去多少找点真情实况来掩饰。这些话都是谎话,至少对奥黛特来说是谎话,站不住脚,不能象真话那样在她到火车站的回忆中找到支持;她在说那番话的时候,甚至懒得在脑子里编造一幅她声称是在下火车时干了些什么的景象。而在斯万的脑子里,她那些话却顺利通行,毫无障碍,扎下了根,那不容置疑的真实性是如此坚不可摧,如果哪位朋友对他说,他也是乘那班车来的并没有碰见奥黛特,那他就会深信是那位朋友记错了日子或者钟点,因为他的说法跟奥黛特的话不相符合。奥黛特的话,他只有在她未说之前就怀疑她要撒谎时才显得是谎话。要让他相信她在撒谎,事先的怀疑是个必要的条件。这同时也是一个充分的条件。这时奥黛特所说的一切就都可疑。只要听到她说一个男人的名字,那肯定就是她的一个情人;这个假设一旦成立,他得花几个星期才能把它消除;有一回他甚至找私家侦探去打听一个不相识的人的地址和每天的活动,直到这个人外出旅行他才会松口气,可后来才知道,此人却是奥黛特的一个叔叔,都死了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