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斯万之恋(第31/53页)
可是,也有时候,痛苦之情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象奥黛特是福什维尔的情妇,想象他自己没有被邀请的那次夏都的活动的前夕,他们两个从维尔迪兰家的马车里看着他带着连他的车夫都发现了的那种绝望的神色请她跟他一起回去,结果自己单独一人垂头丧气地回家那会儿,当她叫福什维尔看他那副神色,对他说:“嗨!看他气成那个样子!”的时候,她的眼神准跟福什维尔在维尔迪兰家中赶走萨尼埃特那天一样,闪闪发光、不怀好意、狡黠而微斜的。
那时,斯万就讨厌她了,心想:“我也未免太傻了,花钱为别人买乐趣。她还是留点儿神为妙,别把绳子绷得太紧,等我急了是会一个子儿也不给的。无论如何,额外的优惠得暂时停付了!可就在昨天,当她提到想上拜罗伊特度音乐节时,我却傻得对她说什么要在近郊租一座巴伐利亚国王的漂亮城堡,两个人去住。幸好她并没有显得过分兴奋,也没说是去还是不去;但愿她拒绝吧,我的老天爷!她对瓦格纳的音乐就跟鱼对苹果一样,沾都不沾,一连两个星期跟这么个人听音乐会,敢情是妙不可言!”而他的恨就跟他的爱一样,需要发泄,需要行动,他都乐于把他那往坏处想的想法推得更远,设想奥黛特已经背叛他,这就更加讨厌她了,而如果他这些想法一旦得到证实(这是他力图信服的),就会找机会来惩罚她,把他那一腔怒火在她身上发泄。他都快要设想他就要收到她的信,向他要钱把拜罗伊特附近那个城堡租下,同时通知他,他自己不能去,因为她已经应承了福什维尔和维尔迪兰夫妇,要邀请他们前往。啊!他倒真希望她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到时候给她来个回绝,给她来封报复性的回信,该是多么痛快!他都已经在挑选字眼,甚至高声念了出来,仿佛当真收到了她那封来信似的。
这封信第二天果然来了。她说维尔迪兰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表示有意去听瓦格纳作品的演出,而她平常经常在他们家受到接待,如果他肯给她送这笔钱的话,她就也将得到接待他们的乐趣。她只字没有提到他;不消说,有他们那些人在场就排除了他去的可能。
头天晚上逐字逐句想好的那封可怕的回信(他可不敢指望这封信当真用得上),现在他却有派人把它给她送去的乐趣了。糟糕的是,凭她手头现有的钱,或者很容易就找来的钱,只要她想租,在拜罗伊特还是租得起房子的,虽然她不懂得巴赫和克拉比松①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凭她这点钱,她的生活就得偷省着点儿。他这回要是不送她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她就没法每晚在她租的城堡里组织豪华的晚餐会,会后也许她还会心血来潮(可能以前还不曾有过),投入福什维尔的怀抱。反正这次见鬼的旅行,他斯万是决不出钱的!——啊!要是有办法阻止,那该多好!要是她在动身前崴了脚,要是能出高价买通送她上火车站的马车夫,把四十八小时以来在斯万眼中的这个背信弃义的女人,双眼里含着投向福什维尔的同谋的微笑的女人奥黛特送到一个地方关些日子,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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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拉比松(1808—1866):法国作曲家。
可是她这副形象从来都不会保持很久;过了几天那闪亮狡猾的目光就失去了光辉和欺骗性,那对福什维尔说:“嗨!看他气成那个样子!”的可恶的奥黛特的形象开始淡化,开始消失。这时,另一个奥黛特的脸庞逐渐重新出现,在一片光明中缓缓地升起;这个奥黛特虽然也向福什维尔投去微笑,可只有在向斯万投去的微笑中才含有柔情;当她说,“可别太久了,当这位先生要我呆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是不大喜欢来客人的。啊!您要是象我那么了解他就好了!”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当斯万对她体贴入微时,当在重要关头唯有他可以信赖而向他求教时,她的微笑不也就是这样吗?
这时,他就会自问,他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奥黛特写那么一封侮辱性的信;毫无疑问,她是从来也不信他会写出这样一封信的,而这一封信就使他通过他的慷慨忠诚而在她的尊敬之情中占有的崇高的、唯一的地位上降了下来。她对他的爱就将不似往日了,正是因为他身上有福什维尔和任何别人所不具有的那些品质,所以她才爱他。正是由于这些品质,所以奥黛特才时常对他体贴入微;这些表现,当他心怀妒意时是不把它们当作怎么回事的,因为它们不是情欲冲动的表现,所代表的与其说是情爱倒不如说是柔情,可是当他的疑心逐渐消除(时常得力于阅读美术著作或者跟朋友谈话后的心平气和),使得他的激情不那么要求回报时,他就开始感到这些表现是何等可贵。
在经过这番动摇以后,奥黛特自然回到了斯万的妒意把她一度拨开的那个位置,进入他觉得她动人的那个角度,他就在脑子里设想她是多么温情,眼睛里露出一副心甘情愿的神色,长得又是那么漂亮,他禁不住把他的双唇向她伸去,仿佛她当真在场,能够接受拥抱似的;而他对这迷人的善良的一瞥报之以感激之情,仿佛她刚才当真看了他一眼,仿佛刚才这一瞥并不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而由他的想象力描绘出来的似的。
他该给她造成了何等的痛苦!当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对她不满,但如果他不是那么爱她的话,这些理由还不足以使他对她不满到如此程度。他对别的一些女人不是也曾抱怨得厉害么,而今天既然已经不再爱她们,对她们也就没有什么愤怒可言了,当她们找上门来时,不是照样可以乐于为她们效劳吗?如果有朝一日他对奥黛特采取这样不关痛痒的态度,那他就会理解,当初纯粹是出于醋意才使得他觉得她那想法如此恶劣,如此不可原谅,而那种想法骨子里还是十分自然,倒也显出一番好心,只是未免幼稚,无非是想在机会来临时能向维尔迪兰夫妇还一还礼,尽一尽地主之谊而已。
他又从与爱情和醋意的观点相对立的观点来评断奥黛特,在想问题的时候力求公平,要考虑到种种可能性:他假设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在他心目中跟任何别的女人都一样,她的生活并不因为他不在场而两样,并不是背着他,冲着他编织起来的。
为什么要认为她在那边会跟福什维尔尝到她在他身边从未尝到过的令人陶醉的乐趣呢?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凭空编造出来的吗?无论是在贝罗伊特也好,在巴黎也好,如果福什维尔想到他斯万的话,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奥黛特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人,万一他们两人在她家相遇,他得为他斯万让路。福什维尔跟奥黛特之所以能不顾他的不乐意而在那里洋洋自得,那是由于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对她的计划表示赞成的话(这计划原也是无可非议的),那她仿佛就是按他的旨意而去的,就会有被派去的感觉,被安顿在那里的感觉,而得到对那么经常接待她的人们予以回报的乐趣,也就得感谢斯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