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一卷 斯万夫人周围(第7/51页)

演出既已结束,我对拉贝玛的艺术的兴趣便不再被现实所压制和约束,它越来越强烈,但我必须为它寻找解释。再说,当拉贝玛表演时,她对我的眼睛和耳朵提供的是在生活中浑然一体的东西,我的兴趣仅仅予以笼统的关注,而未加任何区分或分辨,因此此刻,它在这番称赞艺术家朴实无华和情趣高尚的颂词中高兴地发现一种合理解释,它施展吸引力,将溢美之词据为己有,正好比一位乐天的醉汉将邻居的行为据为己有并大发感慨一样。“是的,”我心里想,“多么美妙的声音,没有喊叫,多么朴素的服装!挑了菲德尔这个角色,又是多么明智!不,我没有失望。”

胡罗卜牛肉冷盘出现了。在我家厨房的“米开朗琪罗”的设计下,牛肉躺在如晶莹石英一般的、硕大的冻汁晶体之上。“您的厨师是第一流的,夫人,”德·诺布瓦先生说,“难得呀!我在国外时往往不得不讲排场,因此我明白找一个高超的厨师多么不容易。您这真是盛宴。”

的确如此,弗朗索瓦丝兴高采烈地为贵宾准备美餐,好显显身手。她卖力地重新施展她在贡布雷时的绝技,没有客人来吃饭时她已经不愿意这样费心劳神了。

“这是在夜总会,我是指最高级的夜总会,所尝不到的。焖牛肉,冻汁没有浆糊气味,牛肉有胡罗卜的香味,真是了不起!请允许我再加一点。”他一面说,一面做手势表示还要一点冻汁,“我真想尝尝府上的法代尔①的另一种手艺,比方说,尝尝她做的斯特罗加诺夫②式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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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代尔,法国十七世纪大孔代亲王的著名膳食总管。

②斯特罗加诺夫,为俄国财政家,以家族名字命名的这道菜是奶汁牛肉。

德·诺布瓦先生为了替餐桌增添情趣,给我们端上了他经常招待同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有时他引用某位政治家演说中可笑的复合句(此人惯于此道),句子既冗长臃肿,又充满自相矛盾的形象。有时他又引用某位文体高雅的外交家的明捷快语。其实,他对这两种文体的判断标准与我对文学的判断标准毫无共同之处。对许多细微区别,我毫不理解。他哈哈大笑加以嘲弄的字句与他赞不绝口的字句,在我看来,并无多大区别。他是另外一种人,关于我所喜爱的作品,他会说:“你看懂了?老实说,我看不懂,我不在行。”而我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在反驳或演说中所看到的机智或愚蠢、雄辩或夸张,我都无法领会。既然没有任何可以被感知的理由来说明此优彼劣,那么这种文学在我眼中就更为神秘,无比隐晦。我领悟到,重复别人的思想,这在政治上并非劣势的标志,而是优势的标志。当德·诺布瓦先生使用报刊上随手拈来的某些用语,并且配之以强调语气时,这些用语一旦为他所用就变为行动,引人注意的行动。

母亲对菠萝块菰色拉寄予很大期望。大使用观察者的深邃目光对这道菜凝视片刻,然后吃了起来,但保持外交家的审慎态度,不再坦露思想。母亲坚持要他再吃一点,德·诺布瓦先生又添了一次,但没有说出人们所期待的恭维话,只是说:“遵命,夫人,既然这是您的命令。”

“报上说您和狄奥多西国王作过长谈。”父亲说。

“不错。国王对面孔有惊人的记忆力。那天他看见我坐在正厅前排便想起了我,因为我在巴伐利亚宫廷里曾经见过他好几次,当时他并未想到东部王位(您知道,他是应欧洲大会之请而登基的,他甚至犹豫了很久才同意,他认为这个王位与他那全欧最高贵的家族不太相称)。一位副官走来请我去见国王陛下,我当然乐于从命。”

“您对他这次访问的结果满意吗?”

“很满意!当初有人担心这位年轻君主能否在如此复杂的形势下摆脱困境,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我,我完全相信他的政治嗅觉,而且事实远远超过了我的希望。根据权威方面的消息,他在爱丽舍宫的致词,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都是他亲自起草的,当之无愧地引起各方面的好感。这确实是高招。当然未免过于大胆,但事实证明这种胆略是对的。外交传统固然有其优点,但正是由于它,我们两国的关系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封闭的气氛中,更换新鲜空气的办法便是打破玻璃窗,别人当然无法提出这种建议,只有狄奥多西可以这样做,而他确实这样做了。他那襟怀坦荡的态度令众人倾倒,他用词妥贴得体,不愧为母系是博学多才的王公贵族的后代。在谈到他的国家和法国之间的关系时,他用的是‘亲缘关系’一词,这种用词在外交词汇中极为罕见,但在此却极为恰当。你瞧文学毫无害处,即使对外交、对君主而言,”他最后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当然,此事早有迹象,两个强国之间的关系原来就大有改善,但毕竟由他嘴里说了出来。他的话正是人们所期望的,而且用词巧妙,所以效果惊人。我当然双手赞同啦。”

“您的朋友福古贝先生多年来致力于改善两国关系,他一定很高兴吧。”

“当然,何况国王陛下像往常一样,有意让他喜出望外。再说,从外交部长开始,人人都大吃一惊,无一例外。据说外交部长对此事不甚满意。别人问他时,他提高嗓门,好让周围的人听见他那直言不讳的回答:‘我既未被征求意见,也未收到通知’,以此明确表示他与此事毫不相干。当然,这件事引起纷纷议论,”他狡黠地笑笑,然后又说,“我不敢担保那些将‘无为’奉为最高信条的同事不因此坐立不安。至于福古贝,你们知道他由于亲法政策而受到猛烈抨击,这使他很难过,何况此公心地善良,而且很敏感。这一点我可以作证。虽然他比我年轻许多,但我们是老朋友了,常有来往,我很了解他。再说谁不了解他呢?他的心灵清澈见底,这是他可以受指责的唯一缺点,因为外交家没有必要象他那样透明。

现在有人提出派他去罗马,这当然是晋升,但也是‘啃骨头’。我这是私下对您说,福古贝虽然毫无野心,但对新职不会不高兴,他绝不会拒绝这杯苦酒。他也许会干出奇绩。他是孔苏尔塔①所赞同的人。对这样一位艺术家,法尔内兹宫和卡拉什走廊②是最合适的地方了。至少不会有人恨他。而在狄奥多西国王周围、有一批依附于威廉街③的奸党,他们顺从地执行威廉衔的意图,千方百计地给福古贝捣乱。福古贝不但要对付宫廷阴谋,还要对付帮闲文人的辱骂。他们后来像所有被豢养的记者一样怯懦地求饶,但同时依然故我地刊登流氓无赖对我国代表的无理指责。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敌人围着福古贝跳头皮舞④。”德·诺布瓦先生特别着重这最后一个词:“不过,俗话说:‘早有防范,免遭暗算’。他一脚踢开了诽谤辱骂。”他的声音更响亮,眼睛射出凶光,以至我们在片刻内停止了吃饭。“有一句漂亮的阿拉伯谚语:‘任凭群犬乱吠,商队依然前进。’”德·诺布瓦先生抛出这条谚语后瞧着我们,观察它在我们身上产生什么效果。效果显著。我们熟悉它,因为那一年它在有身分的人中间流行,而另一句谚语:“种蒺藜者得刺”却被淘汰,因为它精力不足,不象“为人作嫁”那样永不疲劳、永葆活力。要知道这些社会名流的语言采取的是三年一换的轮种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