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卷 地名:地方(第15/96页)

遗传给她的意志力,储备量甚微,赋予她的表情某种懦弱,大概她从那微量的储备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顶灰色呢帽,从不变样,帽上插着一根已有些过时却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这顶呢帽使她变得更加温柔,并不是因为这帽子与她那银白和粉红的面色十分相谐,而是因为这顶帽子使我设想她很贫穷,这就使她与我更加接近。父亲在场,她必须取一种合乎习俗的态度,但是对于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对这些人进行分类,她已经有了与其父亲不同的原则。说不定她在我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地位不够,而是注意到了性别和年龄。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单独出门,不带着她,特别是如果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来坐在我们的餐桌上,使她对我们产生一个概念,我可能会壮起胆子去接近她,说不定我们就能交谈几句,约会几面,关系更紧密了。如果有一个月,她父母不在,她一个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古堡中了。黄昏时节,在海浪汩汩敲击的橡树下,在那色泽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欧石南粉红的花朵发出更柔和的闪光,说不定那时我们两人就能单独散步了。我们会一起足迹踏遍这个岛屿。对我来说,这小岛充满了魅力,因为它隐藏着德·特斯马里亚小姐的日常生活,因为它安眠在她双眼的回忆中。当我穿过这些地点,这些地点以那么多的往事包围着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这里,我才真正地拥有她。这些往日的回忆如一层面纱,我的欲火真想将它掀开。还有大自然在女性与某些人之间投下的回忆(怀着同样的意图,大自然对所有的人,在他们与最强烈的快感之间,放上传宗接代的行为;对昆虫,在花蜜前放上花粉,好让昆虫将花粉带走),以便他们受到这样更能完全占有她的幻觉欺骗之后,不得不首先占有自然景色,她就在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欲的快感来,这景色对他们的想象更有用。但是如果没有这种肉欲的快感,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们的。

可是这时我必须将视线从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身上移开了,因为她父亲已向首席律师告辞,并且回来坐在她的对面,提着双手,好像一个人刚刚得了什么宝物一样。他大概认为结识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简短的举动,这举动本身就已足够;为了扩展这一举动所包含的全部意义,握一握手,注视一下也就够了,并不需要立即交谈,也不需要事后有什么交往的。至于首席律师嘛,这次会见那初次的激动一过去,他就象平日人们有时听见他谈话那样,对旅馆侍应部领班开了腔:“埃梅,我可不是国王;你去国王身旁服侍吧……喂,这头一道菜小鳟鱼,看上去很好吃,咱们再向埃梅要点。埃梅,你们做的这小鱼,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几盘。你再给我们送点来,埃梅,悄悄地。”

他不时反复叫着埃梅的名字,这就使得他请什么人吃饭时,他的客人会对他说:“我看出来,你在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样嘛!”从这种想法出发,客人觉得也应该嘴里不断地叫着“埃梅”,这里面既有胆怯,又有俗气,又有愚蠢。某些人认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们在一起的人,是既聪明又漂亮的事,这些人就是又胆怯,又俗气,又愚蠢。他不断地重复这名字,但是面带笑容,因为他既要将他与旅馆侍应部领班的良好关系展现在人们面前,又要将自己高于他的那种优越感表现出来。旅馆侍应部领班也一样,每次他的名字又出来的时候,他都既感动又骄傲地微笑着,表明他既感到受抬举,又完全明白那是开玩笑。

大旅社这间宽大的餐厅,一般是座无虚席的。对我来说,在这里用饭总是很吓人的事。当旅社的业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选出的总经理,我不太清楚)来到待上几日时,这种情形尤甚。此人并非这一家豪华旅馆的业主,而是七八家旅馆的主人。这些旅馆遍布法国各地,他就在这些旅馆之间往来穿梭,在每一处不时待上一个星期。这时,几乎就在晚餐开始时,每天晚上在餐厅入口处,这个小老头儿就会出现,白头发,红鼻子,不动声色,衣冠整齐,不同寻常。据说,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欧洲最大的旅馆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开始时我出去了一会,回来时从他面前经过。他向我施礼,显然是为了表明我是他的顾客,但是十分冷淡。我无法辨清这种冷淡的原因,是一个人忘不了自己的身分,而表现出的矜持,抑或是对一个无足轻重的顾客的蔑视。反过来,面对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总经理鞠躬时亦同样冷淡,但是腰弯得更深一些,毕恭毕敬,垂下眼皮,好象在葬礼上站在死者父亲面前或圣体面前一样,除了这种冷淡而又难得的敬礼之外,他一动不动,似乎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闪光的双眼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证各种细处完美,又保证总体和谐。显然他感到自己比导演高明,比乐队指挥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帅。他认为,将凝视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证一切就绪,犯下的任何过失也不会导致完全溃败。为了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他不仅仅不作任何手势,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于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几乎都化成了化石。可这眼睛对全部行动一览无余,而且指导着全部行动。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喝完汤,他就溜之大吉了。可是他刚才的检阅,叫我整个晚餐过程都没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极佳,因为他象一个普通人一样,与所有的人同时在餐厅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来,他那餐桌只有一点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饭过程中,另一位经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与他谈话。因为这位经理是总经理的下级,他极力拍总经理的马屁,而且对总经理怕得要命。吃午饭时我的恐惧有所减少,因为总经理这时消失在顾客之中,极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将军坐在一家饭馆里,饭馆中也有士兵,他要显出不管他们的模样。尽管如此,穿制服的仆役环绕四周,门房向我宣布“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纳尔去。从那,他到比亚里茨去,然后到戛纳去”时我总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馆中没有什么交往,而弗朗索瓦丝结交了许多熟人,这就使我在这里的生活不仅很凄凉,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结交的人应该使我们办事方便。实际则正相反。虽然那些无产者很难叫弗朗索瓦丝把他们当熟人待,只有在极为彬彬有礼待她的某些条件下,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反过来,他们一旦达到这种地位,那弗朗索瓦丝心中就只有他们了。她的老经验已经教她明白了,对她主人的朋友,可以丝豪不受约束。如果她有要紧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来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发走。但是对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说那些难得为她那难得的友情所接纳的平民百姓,她的行为可是遵照最细致周到、最绝对的外交礼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