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17/40页)

这时,德·絮希夫人走进娱乐室找她儿子。一见她,德·夏吕斯先生便亲热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为男爵对她一定冷若冰霜,这下更是受宠若惊了。男爵向来以奥丽阿娜的保护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铁面无私,把兄弟的情妇拒之门外——由于遗产的继承问题,也出于对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对公爵的苛求过分迁就。男爵即使对她态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个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欢迎,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她没有多加怀疑。男爵赞不绝口地跟她谈起了雅盖过去为她画的肖像。他愈说愈激动,最后竟到了狂热崇拜的地步,尽管他有几分意思,不让侯爵夫人离开他,以便“牵制她”,但或许是出于诚意,那样子就象罗贝尔谈及敌军时所说,要迫使敌军在某一据点继续交战。既然谁都兴味盎然,对她两个儿子身上表现出的王后般的丰姿和酷似母亲的那双眼睛赞不绝口,那么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为发现集中在儿子的母亲身上的种种魅力而欣喜,那种种魅力仿佛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并不激起人们的欲望,但它所产生的美感,却孕育、激发起人们的种种欲念。这种种欲念又反过来赋予了雅盖亲自作的肖像一种富于肉感的诱惑力,此时此刻,男爵恨不得把这幅肖像弄到手,通过它对絮希家那两位公子的生理系谱进行一番研究。

“你看见了吧,我并没有夸大其辞。”罗贝尔对我说,“瞧瞧我舅父在德·絮希夫人身旁的那个殷勤劲儿。我真感到奇怪。要是奥丽阿娜知道了,准会恼羞成怒。说句实话,女人多着哩,何必只冲这么一位女人呢。”他又添了一句。世上的人并非都多情,所以他总以为别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根据各种不同的品质与礼仪挑选各自的心上人。此外,罗贝尔不仅误以为舅父沉湎于女色,而且由于对德·夏吕斯先生耿耿于怀,谈起他来,出言往往过分轻率。当人家的外甥,不可能永远不受到影响。一种遗传性的习性迟早会通过中介因素遗传下来。人们完全可以建造一个人物画廊就以德国的一部喜剧的名字为名:《舅父与外甥》,里面那位舅父虽然并不心甘情愿,但却小心看管,唯恐外甥最后不象自己。窃以为倘若不列上那些与外甥并无真正血统关系的舅父,即那些外甥媳妇的舅父,那么这一人物画廊就不完全。确实,德·夏吕斯这类先生自信至极,自以为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好丈夫,也唯对他们女人才不嫉妒,以致在通常情况下,他们出于对外甥女的爱,也让她嫁给一位夏吕斯式的人物。有时,对外甥女的爱也掺杂着对她未婚夫的爱。此类婚姻并不罕见,而且往往被人称之为美满姻缘。

“我们刚才讲什么来着?噢!说的是那位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普特布斯太太的贴身女仆。她也爱女人,可我想这对你没关系;我对你可以实话实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造物。”“我想她像乔尔乔涅①画中人吧?”“与乔尔外涅画中美人像极了!啊!要是我有闲暇在巴黎逗留,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以做呀!然后再换一个。你知道,爱情这玩艺儿简直是开玩笑的事,我算是彻底醒悟了。”

--------

①乔尔乔涅(约1477—1510),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擅长宗教画,描绘神话的画幅《入睡的维纳斯》是其典雅的理想美风格的代表作。

我很快惊诧地发现,他对文学所持的否定态度也没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与他见面时,我觉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简直是一帮无赖、群氓。”他曾对我这么说),这一点,可由他对拉谢尔的某些好友的正当仇恨得到解释。那些朋友确曾说服拉谢尔,如果容忍“另一个种族的家伙”罗贝尔对她施加影响,那她决不可能表现出聪明才智,他们甚至与她沆瀣一气,在他为他们举行的晚宴上,当面奚落他。不过,罗贝尔对文学的爱好实际上也并不很深,也并非听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然,只不过是他对拉谢尔的爱产生的一种副产品,一旦他抹去了对拉谢尔的爱,那他对吃喝玩乐之徒的厌恶感以及对女性道德修行顶礼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随即荡然无存了。

“那两位年轻人的模样多怪啊!瞧他们玩得多带劲,侯爵夫人。”德·夏吕斯先生指着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对她说道,仿佛他根本不知他们是何许人。“可能是两个东方人,他们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征,也许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进一步证实他纯粹假装出来的无知,同时也为了显示出几分含混的反感的情绪,一旦事后由反感转而亲热,那这种反感情绪便可说明他之所以对他们表示亲热,是因为他们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说明男爵得知他们是何许人后,才开始表现出亲切和蔼的态度。德·夏吕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逊,并乐于表现此种禀性,也许他假装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两位公子,并充分利用这一时机,拿德·絮希夫人开心,极尽习以为常的讽刺挖苦之能事,就象司卡潘抓住主人乔装打扮这一机会,狠狠地让他吃了一顿棍棒。

“他们是我的儿子。”德·絮希夫人满脸通红地说道,若她处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准会不动声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吕斯对年轻小伙子那副绝对无动于衷或大加奚落的样子并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对女性的那股爱慕之情也同样不是真诚的表露。他可以对一位女性极尽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发现他一边恭维她,一边瞟一个男人,可又装着没有看他,那她准会妒忌的。因为德·夏吕斯的这种目光与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会上,也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轻小伙子,犹如一个裁缝师傅,看到服装就会目不转睛,把自己的职业暴露无遗。

“啊!多怪啊。”德·夏吕斯先生不无傲慢地答道,装出一副样子,仿佛思想绕了一个大弯,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现实,这现实与他开始故意认定的大相径庭。“可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又补充了一句,担心反感情绪表现得太过分,从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绍他与他俩结识的念头。“您是否允许我把他们介绍给您?”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问道。“噢,天啊!那当然,当然允许,可我这人也许对他们这么年轻的人来说没有多少乐趣。”德·夏吕斯先生简直象在朗诵,神态犹豫而又冷漠,仿佛出于无奈才表示一点礼貌。

“阿尼勒夫,维克图尼安,快过来。”德·絮希夫人喊道。维克图尼安应声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着他哥哥,乖乖地跟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