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2/40页)

杰出的赫胥黎(其侄儿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决定性地位)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手下的一个女病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上流社会,因为就在人们彬彬有礼请她入席的座位上,她往往发现已经坐着一位老先生。她心里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动作,就是那席上坐着的老先生,两者必有一个是幻影,因为别人决不可能指给她一个已被占用的席位。可是,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参加晚会,她一时犹豫不决,觉得受不了,心里折腾开了,不知人们对她亲热的表示是否确有其事,或是自己受虚无的幻觉的指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内心痛苦万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恼,也许就逊色多了。一听到轰响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场灭顶之灾的先声,为了显出我内心笃笃定定,没有半点犯疑,我不得不摆出一副坚定的神态,向亲王夫人走去。

当我行至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她使发现了我,这征兆使我的担心化为乌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阴谋诡计的迫害对象,她不象见到其他宾客时那样,坐着一动不动,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来。瞬息间,我终于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叹了口气,当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后,发现席位是空的,终于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个幻影。亲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与我握手。她一时站立着,赐我以殊荣,恰如马莱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云:天使起立,向他们示以敬意。

她为公爵夫人尚未抵达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场,我会感到无聊。为了向我道这声日安,她竟握着我的手,风度翩翩地围着我旋转一周,我顿时感到被她掀起的那股旋风裹挟而去。我简直以为,她当即要对我大开恩典,如同一位领舞女郎,赠我象牙头手杖或一只手表。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给我,仿佛她方才不象在跳波士顿舞,而象是听了贝多芬的一段至圣的四重奏,担心打乱了那雄壮的乐声,顿时停止了交谈,或不如说压根儿就没有开始谈过,看到我进来后仍然容光焕发,只告诉我亲王在什么地方。

我离开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对我绝对无话可说,这位身材颀长、美貌绝伦的妇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断头台的贵夫人一样高尚,不敢献给我蜜里萨酒①,只是诚心诚意地对我重复已经对我说过两遍的话:“亲王就在花园,您去吧。”可是,若到亲王身边去,这就意味着内心的疑虑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困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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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药酒,对医治眩晕症有特效。

不管怎交谈声,他正在与刚刚结识的西多尼亚公爵阁下夸夸其谈。人们往往可从对方的公开主张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则从各自的恶习中很快嗅出了对方的怪癖,对他俩来说,一到交际场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悬河,乃至不容对方插话。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所云,他们很快判断出这毛病不可救药,于是拿定主意,当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论,而是各唱各的调,丝毫不理会对方说些什么。就这样,组成了这混乱的声响,象在莫里哀的剧中,几个人同时在讲述不同的事情,嘈杂一片。男爵嗓门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据上风,盖过德·西多尼亚有气无力的声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气馁,一旦德·夏吕斯先生停下喘口气,这间歇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贵人我行我素,呜噜噜持续不断的低声细语。我本来很想请求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荐给盖尔芒特亲王,可我担心(有诸多理由)他会生我的气。我的所作所为对他真太忘恩负义了,一来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来自那天夜晚他亲亲热热送我回家以来,我对他一直没有丝毫表示。不过,我并无先见之明,把就在这天下午我刚刚目击的絮比安与他之间发生的那个场面当作托词。我那时对此并无丝毫的怀疑。确实,前不久,我父母责备我手懒,迟迟没有动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几句话,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发雷霆,怪他们逼我接受有损体面的主张。不过,只是因为我怒不可遏,想说句他们最不中听的话,才报以如此谎言。事实上,我丝毫没有怀疑男爵大献殷勤会隐藏着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图。我把那件事情纯粹视作荒唐行为,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父母。然而,有时未来就居留在我们身上,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原以为是撒谎的戏言恰正切中了即将出现的现实。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对此无疑会宽大为怀。可令他恼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府上,犹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频频露面一样,我的出现似乎在无声地庄严宣告:“唯有通过我,方可跻身这些沙龙。”这是个严重的过失,也许还是个不可补赎的罪过,我没有往深里多想。德·夏吕斯先生深知,他的嗷嗷雷嗓门,专用以对付不对他言听计从,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开始变作雷卡通了,再也无力将任何人驱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许他还以为,他的能量虽已减弱,仍不失其威力,在类似我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风犹存。因此,选择他在这次盛会上为我帮忙,我觉得很不适宜,因为仅仅我在场似乎就构成了对他自命不凡之架势的讽刺与否定。

这时,我被一个相当俗气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府中看见我,大为诧异。我见他在场,也不少奇怪,亲王夫人府上竟见到他这类人物,可谓空前绝后。他不久前刚为亲王治愈了传染性肺炎,其实亲王早已用过药,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打破惯例,邀请他赴会。因他在沙龙里绝对不认识任何人,总不能象个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厅里游来荡去,所以一眼认出我之后,便平生第一次觉得有无数的事情要对我倾诉,这使他得以保持镇静,也正出于这一原因,才向我走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这人特别注意任何时候都不得误诊。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为一位病人初诊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诊断方向发展。诸位也许还未忘记,当初我外祖母老毛病发作,当晚我就把她领到他家诊治,恰好撞见他让人为自己缝制奖旗,缝得还真够多的。时过境迁,他再也记不清我们曾差人给他送过讣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对吧?”他对我说,话中带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虑了。“啊!果然这样!想当初,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分钟起,我对她的诊断就完全灰了心,我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