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3/40页)

就这样,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谢世的消息,我也许应该为他歌功颂德,为整个医学界歌功颂德,然而,我却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示,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满意的感觉。医生的过失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对摄生疗法持乐观态度,但对最终的疗效则表示悲观,因而犯下过错。“葡萄酒吗?限量喝一点对您不会有什么坏处,这可以说是一种健身剂……房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过分,请听清我的话。凡事物极必反,过分就是毛病。”这一下子,对病人是多大的诱惑!这诱惑着病人放弃两种起死回生之妙药:饮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脏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一旦出现严重障碍,尽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单凭想象,将之归结为癌症了事。对于不治之症,再治疗也无济于事,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给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挣扎,为自己规定了严格的进食制度,身体渐渐康复了,总算活了下来,大夫原以为他早已进了拉雪兹神甫公墓,不料却在歌剧院大街相遇,对方向他脱帽致意,他却视之为大不敬的奚落行为。其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处游荡的流浪汉死刑,那家伙似乎毫不惧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达。医生们(当然不指全部,我们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会为自己的诊断得以证实感到欣喜,但一般来说,更为自己的判决宣布无效感到恼火,愤怒。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虽然E教授见自己没出差错,内心无疑感到满足,但不论他有多得意,他还很善于逢场作戏,显出一副悲伤的模样,跟我谈起我们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算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给他提供了保持镇静的机会和继续呆在客厅的理由。他跟我谈起近日天气炎热,尽管他素有文化修养,完全可以使用纯正的法语表达思想,可他却这样对我说:“这样高烧,您不难受吗?”究其原委,原来是自莫里哀时代以来,医学在其知识领域略有进步,可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起色。我的对话者紧接着添上一句:“眼下,必须避免发汗,这么个天,尤其在过热的客厅里更容易引起发汗。等您回家,想喝点什么,您可以以热攻热”(这意思显然是说喝点热饮料)。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对这一问题颇感兴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学者的一部著作中读到,出汗对肾有害,因为正常情况下通过别的渠道分泌的却通过皮肤排掉了。我为这酷暑感到遗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热天病逝的,我几乎就要指控这鬼天气坑人了。可是,我并未跟E大夫谈起这些,倒是他主动对我说,“这种大热天,会出大量的汗,其好处就是肾可以同时减轻负担。”看来,医学不是准确的科学。

E教授死缠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离开我,可我刚刚发现了福古贝侯爵,只见他朝后退了一步,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毕恭毕敬,一左一右行了两个屈膝礼。德·诺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见我与他结识,现在,我倒希望能通过他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因本书篇幅有限,不允许我在此细细解释由于年轻时发生了何种事故,德·福古贝先生才与德·夏吕斯先生过从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话说,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会,象德·福古贝先生这样的为数甚少(也许就独他一人)。不过,倘若说我们这位在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公使也有着男爵身上某些同样的缺陷的话,那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对人往往一时怀有好感,一时又充满仇恨,其表现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极其温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钻其感情多变的空子,一会激起诱惑的欲望,一会又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结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视,至少也是担心暴露自己的企图。由于他心底纯洁,坚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这人雄心勃勃,自进入参加会考的年龄之后,为此牺牲了一切乐趣),尤其因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贝先生此一时,彼一时的多变性情,显得滑稽可笑,且暴露无遗,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恭维起人来毫无节制,滔滔不绝,充分表现出其雄辩的才华,同时连讽刺带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语气刻薄至极,让人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然而,德·福古贝先生却与他相反,表白好感时,那语气象是个末等社会的小人,又象是个上流社会的贵人,也象是位官场的老爷,总之平庸无奇;若是骂起人来(和男爵一样,往往是彻头彻尾的无事生非),则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没完没了,毫无幽默感,与公使先生六个月前亲口所说的往往大相径庭,叫人格外生厌,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旧话重提:变化中不乏常规,倒给德·福古贝先生的不同生活阶段增添了一种天体之诗意,若无此诗意,他岂能胜人一筹,与天体试比高低。

他问候我的这声晚安就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请安的韵味。那举止千般造作,他却自以为是上流社会和外交场合的翩翩风度,此外,德·福古贝先生还伴以放肆、洒脱的姿态,笑容可掬,一方面为了显得生活如意——可他内心里却为自己得不到擢升,时刻受到革职退休威胁而有难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则为了显出年轻,充满男子气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镜中,他却看到自己那张多么希望保持迷人风采的脸庞四周已经刻上道道皱纹,甚至再也没有勇气去照一照。这并非他真的希冀征服别人,只要往这方面想一想,他也会胆颤心惊,因为流言蜚语,丑闻讹诈着实令人可怕。本来,他几乎象个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从他想到凯道赛①,希望获得远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转而绝对禁欲,这一变,活象成了笼中困兽,总是东张西望,露出惊恐、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极,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轻时的那帮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气包了,若有个报童冲他喊一声“买报了”,他会吓得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以为被对方认出,露出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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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贝为忘恩负义的凯道赛牺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兴许还希望惹人喜欢——内心有时会突然冲动。天知道他一封接一封给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里耍了多少阴谋诡计,动用了夫人多少信誉(由于德·福古贝夫人出身高贵,长得又膘肥体壮,一副男子相,特别是她丈夫平庸无能,人们都以为她具有杰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职权了),不明不白,把一个一无长处的小伙子拉进了公使团成员之列。确实,数月或数年之后,尽管这位无足轻重的随员毫无坏心眼,但只要对上司哪怕有一点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为受到蔑视或被出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对他关怀备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惩治。上司闹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于是,政务司司长每天都能收到这样一封来函:“您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把这刁滑的家伙调走?为了他好,教训他一番吧。他需要的,是过一过穷光蛋的日子。”由于这一原因,派驻到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专员职务并不令人愉快。不过,在其他方面,因为他完全具备上流人士的常识,所以,德·福古贝先生仍是法国政府派驻国外的最优秀的外交人员之一。后来,一位所谓上层的无所不知的雅各宾党人取代了他,法国与国王统治的那个国家之间很快爆发了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