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第8/33页)

人们终会发现,经过一席庸俗言语的穿插之后,德·夏吕斯先生的言辞顿时又变得同他平时说话那样优雅、傲慢。这是因为:想到莫雷尔准备“甩掉”一个被奸污的姑娘而心安理得,他顿时尝到了一阵淋漓痛快。快感一过,他的感官暂时平静了下来,一度取德·夏吕斯先生而代之的性虐待狂(他,的确是通灵的)已逃之夭夭,让真正的德·夏吕斯先生重操人语,只见他浑身充满艺术家的文雅,洋溢着多情和好意。“还有一天,您弹了改编的钢琴曲,四重奏第十五号作品,这已经够荒唐的了,因为没有比这更缺乏钢琴味的了。它是专门为这样一些人改编的,那个自命不凡的伟大聋子绷弦过紧,把他们的耳朵都给震痛了。然而,恰恰是这类近乎庸俗的神秘主义才是神圣的作品,反正您演奏得很糟糕,改变了所有的乐章。您演奏这部作品,要象是演奏您自己作的曲子那样。”年轻的莫雷尔只觉得一阵震耳欲聋,为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天才而痛苦不堪,好一阵子呆若木鸡;后来,一种神圣的狂热涌上心头,他试了试,作出了第一小节的乐曲;可是,由于起拍就极其费劲,他已精疲力尽,不由耷拉下脑袋,落下一绺俏丽的头发,以讨维尔迪兰夫人欢心;继而,他得寸进尺,如法争取时间,再创造数量可观的大脑灰质①,他刚才挥霍了大量的细胞以表现自己特尔斐竞技场获胜者的胆略;于是乎,他恢复了元气,灵机一动,产生了一种新的灵感,全力以赴扑向那雄伟壮丽永垂不朽的乐句,就连柏林钢琴演奏高手(我们以为德·夏吕斯先生是指门德尔松)恐怕也得孜孜不倦地仿效它了。“就是要用这种方式,独一无二的、真正出类拔萃的、生机勃勃的方式,我才要让您到巴黎去演奏。”正当德·夏吕斯先生给他提出此类忠告的时候,莫雷尔却更是大惊失色,眼看领班将遭到冷落的玫瑰花和非香槟“汽酒”收了回去,不由惶然自问,这对“等级”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他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因为德·夏吕斯先生激动地对他说:“问问领班,他有没有‘好基督徒’。”“弄点‘好基督徒’?我不明白。”“您一清二楚,我们正在用水果,那是一种梨。放心好了,德·康布尔梅夫人府上有这种梨,因为埃斯加巴尼亚斯伯爵夫人曾有过,而她就是埃斯加巴尼亚斯伯爵夫人。蒂博迪埃先生派人把这梨送给她,她说:‘这就是好基督徒梨,美极了。’”“不,我不知道。”“我看,反正,您什么也不知道。难道您连莫里哀的戏都没读过……那就算了,既然您不该懂得指挥,其余的更甭说了,那就干脆要一个梨子吧,就近摘的,叫阿弗朗施的路易丝女仆②”“啊……什么?”“等等,您也太笨了,我只好亲自要别的,我更爱吃的。领班,您有科密的长老③吗?夏丽,您该读过埃米尔·德·谢尔蒙—托内尔等的有关这种梨动人的一页吧。”“没有,先生,我没有。”“那您有若杜瓦涅的凯旋梨吧?”没有,先生。”

“弗吉尼亚芭蕾?帕斯科尔玛?没有,算了,既然您什么都没有,那我们只好走了。‘昂古莱姆公爵夫人’还未成熟;算了,夏丽,开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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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脑灰质即大脑皮层,约由140亿个神经细胞组成,是神经系统的高级中枢,是高级神经活动的物质基础。

②一种水蜜晚梨。

③一种甜酥梨。

不幸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此人难得通情达理,也许是因为他可能与莫雷尔有贞操关系,他打此时开始,就千方百计地对小提琴手曲意修好,弄得小提琴手自己都莫名其妙,其人天性疯疯癫癫,忘恩负义而且好斤斤计较,对德·夏吕斯先生奇怪的好意只报以冷酷和粗暴,而且愈演愈烈,这就使德·夏吕斯先生——想当初何等飞扬跋扈,而如今竟如此低三下四——每每陷入真正的失望之中。下面读者会看到,莫雷尔何以会,往往以比德·夏吕斯先生强千倍的德·夏吕斯先生自居,可就连鸡毛蒜皮芝麻小事,也不过是望文生义,从而完全曲解了男爵有关贵族阶级那套高傲的宏论。就说眼下吧,正当阿尔贝蒂娜在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等我之际,如果说有一件事将其置于高贵身分之上(这原则上颇为高贵,尤其是来自乐于去寻找小姑娘的某个人——“无影也无踪”①——与司机同往),那就是他的艺术名声,而且可想而知他是第几把提琴手了。无疑,他是很丑恶的,因为他满以为德·夏吕斯先生全归他所有,却装模作样加以否认,百般嘲弄他,其手法与我所领教的完全一样,我刚答应保守他父亲在我外叔祖家干什么行当的秘密,他立刻居高临下把我看矮了。但是,另一方面,他的出师艺名莫雷尔,在他看来比家“姓”更高级。德·夏吕斯先生正做着柏拉图式的温柔梦,想给他冠以他家族的封号,莫雷尔却断然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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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典出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的名诗《风灵》中的名句。

阿尔贝蒂娜觉得,还是留在拉埃斯圣约翰教堂作画更明智些,我乘机坐上汽车,在回来接她之前,我不仅可以去古维尔,去费代纳,而且可以去老圣马尔斯,直到克利克多。我故意装出不理睬她,而去关心其它的事情,故意装着另有新欢,不得不撂下她不管了,其实我心中只想着她一个人。常常是,我走得并不远,顶多不超过古维尔的一马平川,古维尔大平原与贡布雷上方展开的大平原有点类似,在梅塞格里斯方向,即使离阿尔贝蒂娜有相当大的距离,但我却乐在其中,心想,虽说我的眼力不够,不能直接看到她的倩影,但这强盛而温柔的海风从我身边吹过,直向格特奥尔姆铺陈而下,畅通无阻,吹动着掩护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青枝绿叶,爱抚着我的女友的面庞,在这广袤无垠的迷藏之地上,就这样把她和我双双联系在一起,没有任何风险,就好象两个孩子做游戏,一时间谁也听不见谁的声音,谁也看不见谁,彼此似乎远隔千山万水,但两心却紧紧连在一起。我沿路回程,一路可以看见大海,路上,若是在以往,树枝挡住了大海,我就索性闭上眼睛,好生想一想,我要去看的,不正是大地怨声载道的老海祖宗吗,她象在生物不存在的荒漠时期,继续她的亘古未息的汹涌澎湃。而今,这一条条道路,对我来说,不过是去找阿尔贝蒂娜的途径罢了;我认清了这些道路,原来如此这般,知道它们直奔什么所在,在什么地方可能拐弯抹角,此时,我记起来了,这几条路我曾走过,当时正思念着斯代马里亚小姐,而且还记起来了,就象现在去接阿尔贝蒂娜一样迫不及待,我走进巴黎街道就找到了斯代马里亚小姐,德·盖尔芒特夫人常在巴黎街头招摇过市;我看,这条条道路已变得单调乏味了,但赋予我性格特征所追随的轨迹以精神意义。这是很自然的,然而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条条道路提醒我,我的命运只是追求幻影,我梦寐以求的生灵,很大一部分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实;的确有些生灵——我从小就是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凡有固定价值的东西,别人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什么财富呀,功绩呀,高官厚禄呀,都视为身外之物;他们所需要的,恰恰是幻影。他们为此耗尽了余生,不惜一切代价,想尽千方百计去与幻影见面。但幻影稍纵即逝;于是又追求另一个幻影,哪怕再回过头来重新追求第一个幻影也在所不惜。我追求阿尔贝蒂娜已不是第一次了,第一年看见她是在海边。其他的女人,老实说,是我初恋的阿尔贝蒂娜与此时此刻我形影不离的阿尔贝蒂娜之间的插曲而已;所谓其他的女人,特别是指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是,有人要说,为什么要挖空心思在希尔贝特身上打主意,替德·盖尔芒特夫人吃尽苦头,如果说成为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朋友,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不再想她,但难道只想阿尔贝蒂娜吗?斯万,在他临死之前,也许可以回答这一问题,他曾是幻影的热心追求者。幻影形形色色,有被人追求的,有被人遗忘的,有被人重新寻觅的,也有时只求一晤的,目的在于接触一种不现实的生活,这种虚无缥缈的生活一纵即逝,巴尔贝克的条条道路到处有幻影神出鬼没。一想到沿路的树木,梨树呀,苹果树呀,柽柳树呀,在我死后它们仍然生机盎然,我似乎从它们的身上得到了教益,把精力扑到工作上吧,乘长眠安息的时刻尚未敲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