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第24/106页)
但不管怎么说,眼看下午就要过去,又可以跟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从中求得我所需要的慰藉了,我心里感到很高兴。可惜的是,这个夜晚恰恰是个没能给我带来这种慰藉的夜晚,阿尔贝蒂娜在跟我分手时给我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吻,并不能如同当年临睡前母亲在对我生气,我不敢去叫她来,但又觉得自己睡不着的那些夜晚所终于得到的母亲的吻那样使我的心得到宁静。这种夜晚,现在成了阿尔贝蒂娜已经想好第二天的计划,但又不愿让我知道的夜晚。其实,如果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我是会以一种只有她才能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尽力去促成其实现的。可是她什么也没告诉我,而且根本没觉着有必要告诉我;她一回到家,刚在我的房门口露出身影,连那顶宽边帽或软便帽都没摘下,我就看出她正在心里盘算着那种执拗,顽梗,一意孤行,而且不为我所知的念头。而这些夜晚,往往又正是我怀着万般柔情等她回家,盼望着能充满爱怜地搂住她脖子把她紧紧抱住的夜晚。唉,尽管以前跟父母也常有这种情形,我满怀爱心地跑上去吻他们,却发现他们冷冰冰的,在生我的气,但是那点芥蒂,比起情人间的隔阂来,又算得了什么呢。此中的痛苦远非那么表面,而要难以承受得多,它驻留在心灵更深的层次。
这天晚上,阿尔贝蒂娜还是把心里盘算的那个主意,对我露了口风;我马上明白了她是想第二天去拜访维尔迪兰夫人,这个主意本身,并没任何叫我不高兴的地方。不过事情明摆着,她上那儿去是要跟什么人碰头,准备干那种好事。要不然她是不会对这次趋访如此看重的。我的意思是说,要不然她是不会一再对我说这次出访没什么要紧的。我素来奉行一条原则,跟那些非要等到认定书写文字只是一套符号之后才想到用表音文字的人们背道而驰;多年来,我完全是在别人不受拘束地直接对我讲的那些话里,来寻觅他们真实的生活、思想的线索,结果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那些并非对事实作出理性的、分析的表述的证据,我才认为它们是有意义的;话语本身,只有当它们通过一个受窘的人涨得通红的脸,或者通过更能说明问题的突然缄默不语得到诠释时,才会对我有所启发。一个小小的字眼(譬如说,当德·康布尔梅先生知道了我是“作家”,尽管他还从没跟我说过话,在谈到有一回他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时,却转过身来对我说:“您瞧,博雷利①也在那儿。”)会由于交谈双方都没有明说,但我可以通过适当的分析或者说电解的方法从中提炼出来的两种思想却在无意间、有时甚至很危险地发生了撞击,而在芜杂的话语中蓦然闪耀出光亮来,它告诉我的内容,胜过一席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阿尔贝蒂娜谈话间,不时会有诸如此类的珍贵的杂拌儿,我总是听在耳里当下就赶紧“处理”,以便使之转换成明晰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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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雷利子爵是十九世纪末贵族诗人,经常出入上流社会。
虽说具体的细节——那是要在对众多的可能情况进行试探、侦查之后才能知道的——如此难以发现,事情的真相却是那么容易看穿,或者说那么容易猜到,这对一双恋人来说可真是件大煞风景的事。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常发现阿尔贝蒂娜出神的望着某几位向她遽然投来缠绵目光的姑娘,这种目光的交流,就象肉体的接触,过后,如果我认识那几位姑娘,阿尔贝蒂娜就对我说:“咱们叫她们来怎么样?我挺想骂她们几句。”但打那以后,也就是自从她大概摸透了我的性格以后,她就从没提过要请某人来,闭着嘴,目光也变得散漫而黯淡,有点目不斜视的样子,再加上脸上那种茫然失神的表情,却就跟当初磁铁也似的目光同样的令人起疑。然而我既不能责怪她,也不能对那些按她的说法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而我却似乎偏要拿来过过“吹毛求疵”的瘾的事情问长问短。问“干吗您老瞧对面那姑娘”已经是够难的,问“干吗您不瞧她啦?”就更难了。不过,如果说我本来就没打算相信阿尔贝蒂娜的表白,那么对这目光所包含、所表明的全部内容,我还是明白,或者说至少是应该明白的,正象我明白她说话中自相矛盾之处的含义一样,这些往往是在离开她很久以后才看出来的自相矛盾之处,让我整夜不能成眠,但又不敢对她提起,它们还不时周期性地光临我的记忆。在巴尔贝克海滩或者巴黎街头的那会儿,有时只是瞧见她偷眼看了人家一眼,我就禁不住会暗自思忖,不知那人只是个她临时属意的对象呢,还是个老相识,抑或是她也只听人家对她说起过,而我曾对这种介绍大为吃惊的某个姑娘——她跟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可能结识的姑娘真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然而当代的戈摩尔犹如一幅扑朔迷离的拼板图,拼上去的每个小块都是从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拣来的。这不,我在里夫贝尔的一次晚宴上碰到十位女宾,碰巧我都认识,或者至少都叫得出名字,这十位女士真是要说有多不一样就有多不一样,可她们却处得和睦极了,我简直还从没见过气氛这么融洽的宴会呢——虽说这么混杂。
回过来再说路上遇见的那些姑娘吧,阿尔贝蒂娜对随便哪个老太婆或老爷子,可从没用这么直勾勾的,或者反过来说,这么谨慎克制,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目光去注视过哪。不知情的受骗丈夫,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必须等到有更加确凿详尽的证据,嫉妒才能出台。况且,虽说嫉妒能帮助我们发现所爱的女人身上的某种爱撒谎的倾向,但这女人一旦发现了我们的妒意,她的这种倾向就会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她撒谎(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或是出于怜悯、害怕,或是出于本能以一种巧妙的隐遁躲避我们的探究。当然,也有这样的爱情,一个轻佻女子在爱她的男子眼里自始至终就是美德的化身。但在极大多数情形下,爱情可以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第一阶段,那位女士以极其自然的态度(只在口气上略加注意,使之显得弛缓些)谈到她对肉欲的兴趣,谈到和他在一起有多少快活,而所有这些,一旦她感觉到对方在嫉妒她,监视她以后,她将会竭尽全力来对这同一个男子加以否认。他会怀念当初这段亲密无间的美好时光,但这回忆刺痛着他的心。如果要这女人仍然对他这么无话不说,那就差不多是要她把这男子日复一日枉费心机在刺探的秘密拱手相送,授人以柄了。然而,当初这亲密无间毕竟包含着倾心相予,包含着几多信任和情谊!如果说现在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无法不欺骗他,那么她至少是作为一个朋友那样地在欺骗他,她会把自己所得到的乐趣告诉他,把他引为一个同伙。他不胜怅惘地回想起两人刚相爱时依稀展露在眼前的美满生活的图景,它已经成了泡影,事态的发展使爱情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折磨,而且还将因具体情况的不同,使这场爱情或则以离异而告终,或则虽欲罢而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