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第26/106页)

我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可是,难道我真的没从到巴尔贝克的第一天就想到这些吗?难道我真的没猜度过阿尔贝蒂娜是这样一种姑娘,在她们肉体的躯壳里面,有比在——我不是说比在纸牌尚未抽出的牌盒中,或是比在人们还没入内的教堂和剧场中,而是说比在一望无际、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更多的隐蔽的生命在搏动着。不光是有这么些生命,而且每个生命都有着自己的需要,自己充满肉感的回忆和焦虑不安的探求。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的心情不曾感到纷乱,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去追寻那些甚至会把人引向歧途的踪迹。即便这样,阿尔贝蒂娜在我眼里已经是由所有这些生命,以及这些生命的一切需要、一切肉感的回忆迭合而成的一个完整的生命。既然有一天她对我提到了“凡德伊小姐”,我心里巴望的自然就不是扯下她的衣裙来瞧她的身体,而是透过她的身体去看清写着她的回忆、写着今后那些热情的幽会日期的记事簿的每一页。

一些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当一个我们所爱的人(或者一个就缺那份让我们去爱的狡黠的人)对我们隐瞒了它们以后,竟会陡然间变得那么意味深长!痛苦本身并不一定会激发我们对引起这痛苦的人的爱憎:对一个引起我们疼痛的外科医生,我们是无所谓爱憎的。可是一个女人,如果她长久以来一直在对我们说,我们就是她的一切(并非她是我们的一切),而我们也喜欢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么我们只要从她那儿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觉着了我们并不是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就会感到大为震惊。这时,失望会在我们心里不时勾起对久已忘却的痛苦往事的回忆,然而我们又知道,唤醒这些回忆的并不是这一个女人,而是曾经用她们的无情无义在我们的记忆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别的一些女人。当爱情全然要由谎言煽起,而其内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制造这痛苦的人来抚平,这时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怎么会有活下去的勇气,又怎么能采取行动去抵御死亡呢?要想从发现这种欺骗和推拒后的沮丧中解脱出来,有一副烈性药就是求助于那些让我们觉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们关系更密切的人,尽量跟这个推拒我们、欺骗我们的女人对着干,对她耍手腕,让她怨恨我们。可是,这种爱情的折磨又是那样一种折磨,它能叫受害者无一幸免地耽于幻想,以为只要变变姿势就会得到那种悬空的舒适。唉!我们这样做还嫌做得不够吗?在这种爱情中,恐惧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们在自己的樊笼里翻来覆去不停忖量着的那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况且,我们的恐惧因她们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极少能使我们的肉体在完满的意义上感到愉悦,因为我们藉以选择这一时机的,并非那种无法遏制的强烈需要,而是某个不期而至的极度不安的瞬间(这个瞬间,会由于我们性格的懦弱而无限延长,它每晚重复着它的尝试,最终都只是变成了镇静剂而已)。

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无疑还不是由于意志薄弱而变得兴致索然的种种爱情中最乏味的那种,因为它还不是完全柏拉图式的;她给了我肉体上的满足,而且她还挺聪明。但这一切又都是多余的,不相干的。我脑子里经常想到的,并不是她会说些什么聪明话,而是这句那句使我对她的行为起疑心的话;我回想她是否说过这句或那句话,用的是什么口气,在什么场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话,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说话时的整个场景,想起她是在什么场合表示要去维尔迪兰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说了哪句话使她脸有愠色的。而那桩最要紧的事,我却并没花费这么多心思去寻根问底,去探究当时确切的气氛和情调。也许这些忧虑不安到了某种使我们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后,我们有时反倒会把它们撇在一边,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我们所爱的姑娘要去参加一个宴会,而对这种聚会的真实性质,我们已经在心里掂量过好些时日,我们也受到了邀请,在宴会上那姑娘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除了我们也不跟任何人交谈,我们把她送回家,这时只感到平日里的焦虑不安都已烟消云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种充分的休憩,如同长途跋涉过后的一场酣睡那般大补元气。一次这样的休憩,无疑值得我们为它付出昂贵的代价。但是,若使当初能做到不去给自己买下那份要价甚至更高的烦恼,事情岂不更简单?况且我们知道得很清楚,尽管这种暂时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忧虑和不安毕竟是无法排遣的。这种忧虑不安,甚至往往还是由一句本意在让我们得到休憩的话给勾起的。妒意的乖张,轻信的盲目,都要比我们钟爱的这个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强烈得多。她主动对我们赌咒罚誓地说某人只是她的一个朋友,我们暗中却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们这才知道——先前简直就没想到过——那个男子居然会是她的朋友。她为了表白自己的诚意,还一五一十地讲给我们听,当天下午他俩是怎样一起喝茶的,听着听着,我们原先没法看到的场景、没法猜到的情状,仿佛都在眼前显现了出来。她承认说,那人要她当他的情妇,使我们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听着他说这种话。她说她拒绝了。可是这会儿,当我们回想起她告诉我们的这番话的时候,我们不禁要忖度一下这种拒绝是否真诚,因为在她絮絮叨叨讲给我们听的事情中间,缺乏一种必要的、逻辑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恰恰是比一个人所说的许许多多话更能表明它们的真实性的。随后她又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说:“我挺干脆,对他说这事没门儿,”无论哪个社会阶层的女人,每当她要说谎时,往往都是用的这种口气。可我们还得感谢她拒绝了那人,还得用我们的诚意鼓励她今后继续向我们作这种残酷的表白。我们至多添上这么一句:“不过,既然他已经提了这种建议,您怎么还能跟他一块儿喝茶呢?“我不想让他记恨我,说我不够朋友。”我们不敢对她说,她要是拒绝跟他一起喝茶,或许就对我们更够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为吃惊的是阿尔贝蒂娜还告诉我,她觉得我说不是她的情人(我这么说是为了顾全她的面子)说得很对,因为,她补上一句,“事情明摆着,您不是么。”诚然,我也许算不上一个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俩一起干过的所有那些事儿,她跟每个她赌咒罚誓不是人家情妇的男人都干过不成?我情愿出任何代价来弄明白阿尔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去看的是些谁,她爱上的又是些谁——说来也奇怪,当初对希尔贝特,我已经体验过同样的愿望,不顾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来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现在竟然还会不顾一切地想这么做!其实我也知道,阿尔贝蒂娜的所作所为,就其本身而言并不见得会更值得介意些。但事情就是这么怪,如果说初恋以它在我们心间留下的脆嫩的创痕,为以后的恋爱提供了通道,我们都甭指望因为看到的是相同的症状和病情,就能从初恋中找出治愈新伤的办法。再说,难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桩桩的事实吗?难道我们不是从一种普遍的意义上,一眼就已经能看出这些有事瞒着我们的女人干吗要说谎或沉默吗?这中间难道还会有错不成?我们一心要让她们开口的时候,她们却表现出三缄其口的美德,但我们仍能在心里感觉得到,她们一准对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说过:“我决不会说的。谁也甭想从我嘴里问出半句话来,我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