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第10/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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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尚普拉特勒小姐于1897年当上安娜·德·诺阿耶的婆婆。她曾启示圣伯夫写过一首诗,题为《布瓦洛的喷泉,致莫莱伯爵夫人的书简》,载《八月思想录》。

更令人不安的,也许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部分,就是那么一些人,对他们的传说同对一则趣闻的记忆相比,含义更为丰富,另外人们也不会象对凡德伊、贝戈特这类人一样,用他们的作品来评论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写过作品:他们只是——使我们这些以为他们碌碌无为的人们非常惊讶的是——给了作品以启示。博物馆里的大厅能因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绘画而使人对优美留下的,我要是不了解小资产阶级,也许还会在绘画前对它进行想象,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接近现实,并指望从它那儿了解到画家的艺术中最珍贵的奥秘,这点他的画没有告诉我,但他笔下华丽而长得拖在地上的丝绒和花边,是可以和提香最美的画媲美的绘画局部。如果我过去就意识到他不是才智横溢、知识渊博、交际广泛的人,而是善于象镜子那样来反映自己那种即使是平庸的生活的人,是成为贝戈特那样的人(即使同时代的人们认为贝戈特的才智不如斯万,博学不如布雷奥代),人们就更可以对艺术家的那些模特儿作出同样的评价。能描绘一切的艺术家在展示美的时候,模特儿是由一些比他稍为富裕的人们充当的,而画家的才能尚被埋没,他的画以五十法郎一张的价格出售,他在这些人家里所看到的是他在自己画室里看不到的东西:一个用家具陈设的客厅,家具上盖有古老的丝织品,客厅里装有许多灯,还有漂亮的花卉、漂亮的水果、漂亮的裙子——这些人比较低微,或者说在真正高贵的人们看来显得低微(高贵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比那些贵族更能了解默默无闻的艺术家,赏识他,邀请他,购买他的画,而贵族们则让那些学院派画家来为他们画像,例如教皇和国家元首们就是这样。对于后世来说,我们时代的一个优美的家庭和优美的服饰的诗意,与其说是在戈特为萨冈亲王夫人或夏普兰为拉罗什富科伯爵夫人画的肖像之中,不如说是在雷诺所画的出版商夏邦基埃的客厅之中,向我们展示了优美的伟大图像的艺术家们,在一些人那儿收集到素材,这些人往往不是他们时代中最为风雅的人,而最为风雅的人也往往不请一个陌生的画家来画肖像,原因是他们无法在他的画上看出他展示的美,这种美被掩盖起来是由于一种具有过时的优美的公式化作品插在中间,这种作品在公众眼中浮动,犹如病人以为眼前确实存在的那种主观幻觉。但是,我过去认识的这些平庸的模特儿还对某些使我喜出望外的布局有过启示,提过建议,他们之中的一个在画中存在,不光是一个模特儿的存在,而且是人们愿意使他在自己画中出现的一个朋友的存在,这就使我们自忖,我们是否对没能结识所有这些人而感到遗憾,因为巴尔扎克在书中描绘了他们,或因欣赏他们而把自己的书题献给他们,而圣伯夫或波德莱尔则用最美的诗来歌颂他们,特别是所有这些雷加米埃、蓬帕杜尔在我看来都不是微不足道的人物,这或者是因为我天生有病,我于是对自己有病而不能再去看望所有这些我过去不大重视的人们而感到狂怒,或者是因为她们只是依靠文学的虚幻魔法才享有盛誉,这就迫使人们有阅读时更换辞典,并使我不再感到痛苦,我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随时断绝与社会的联系,取消旅行和参观博物馆,以便去疗养院进行治疗。

这些想法有的会减少有的则增加我对自己没有文学才能的惋惜,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从未在我的脑中出现,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放弃了写作的计划,一心在远离巴黎的一所疗养院里治疗,直至一九一六年初这所疗养院无法找到医务人员为止。我于是回到巴黎,这时的巴黎和我第一次回来时的巴黎相比已大不一样,这点读者马上就会看到,那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我来巴黎是为了检查病情,然后返回疗养院。

一九一六年我重返巴黎后头几天的一个晚上,我想听别人谈论唯一使我感到兴趣的事——战争,就在晚饭后出去看望维尔迪兰夫人,因为她和邦当夫人一样,是战争时期巴黎的王后之一,这战争时期令人想起督政府时期。就象接种了少量酵母后在表面上自然发生那样,一些年轻的妇女整天戴着高高的圆柱形的头巾,就象和达利安夫人①同时代的女人那样,她们出于公民的爱国心身穿十分短的裙子,外罩埃及人穿的、十分“战争”的深色直统长袍;她们脚穿用皮带系的靴子,使人想起达尔马所说的古希腊、古罗马的悲剧演员穿的厚底靴,或是高高的护腿套,使人想起我们亲爱的战士们的护腿套;她们说,这是因为她们没有忘记自己应该使这些战士一饱眼福,她们不但穿着宽松的衣裙,而且戴着首饰,用它们的装饰题材使人想起军队,虽说它们的材料不是来自军队,也并非在军队里加工;不是使人想起出征埃及的埃及装饰品,而是用炮弹碎片或七五炮的炮弹导带制成的戒指或手镯,用两个英国铜板制成的打火机,一个军人呆在防空壕里使铜板上生了漂亮的铜绿,上面的维多利亚女王侧面像仿佛是皮萨内罗雕刻的;她们说,因为她们不断想到这些,当一个军人倒下了,她们就为他戴轻孝,说他“带有豪气”,这样她们就戴上白色的英国纱帽(白纱帽给人留下极为优雅的印象,使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希望”,对最后胜利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念),用缎子和平纹丝绸来代替过去的开司米,甚至保留她们的珍珠项链,“同时保持无须提请法国妇女注意的分寸和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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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利安夫人(1773—1835),督政府时期巴黎最著名的妇女之一,曾提倡复古的时装。

卢浮宫和所有的博物馆都已关闭,所以当人们看到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是:“一个引起轰动的展览会”时,人们就可以确信这不是一个绘画展览会,而是一个裙子展览会,而且展览的裙子是为了满足“那些高尚的艺术情趣,即巴黎妇女过早失去的艺术情趣”。这样,优雅和情趣重新复兴,优雅没有艺术,就竭力为自己辩护,如同一七九三年的艺术那样,在那一年,在革命沙龙参展的艺术家们宣布,“当同盟国的欧洲包围自由的国土时,我们却在搞艺术,一些严肃的共和主义者”将会错误地感到“奇怪”。一九一六年的妇女时装店老板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还以自豪的艺术家的良心承认,“寻找新鲜的东西,排斥平庸的东西,显示一种个性,为胜利作好准备,根据战争的要求为世世代代指出一种美的新格式,这就是使他们感到苦恼的雄心壮志,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当人们前来参观他们美妙地设立在……街的沙龙时,人们就会看到这点,用鲜艳的色彩来消除当时沉闷的忧郁,看来是那些沙龙的口号,不过带有当时的形势所强加的审慎。”确实,“如果我们没有这么多令人思索的勇敢和耐劳的高尚榜样,当时的忧郁就可能战胜妇女的毅力。我们的战士在战壕里希望留在家里的心上人更加舒适、更加妖艳,因此,当我们想到这些战士时,我们不就是在设计符合当时要求的裙子这项工作中不断进行越来越多的探求”。可以理解,“时髦的式样主要由英国的商店创造,即协约国的商店创造,人们在今年酷爱酒桶裙,裙子自然、漂亮,使我们妇女都具有罕见优雅的有趣的小小特点。这场可悲的战争最令人满意的后果之一,迷人的专栏作者补充道(人们以为他会说:是夺回失去的省份,民族感情的觉醒),这场可悲的战争最令人满意的后果之一,将是在时装方面取得可喜的成果,这种时装上不乱加质次的装饰物,显得十分简洁,就是用极少的东西创造出妩媚的风采。人们现在所喜欢的,不是大服装店制作成一式几件的那种裙子,而是自己在家里制作的裙子,因为这些裙子能显示每个人的个人思想、嗜好和倾向,”至于说到慈善,当她们想到因入侵而产生的一切苦难,想到这么多的残废者时,它自然会变得“更加灵活”,这使她们不得不坐在桥牌桌旁,在“茶会”里度过黄昏的时光,一面评论“前线”的新闻,在大门口则停着她们的汽车,汽车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军人,在和贵族的跟班以及戴高头巾的女士们闲聊。另外,新鲜的不光是用古怪的圆柱形使脸部变长的头巾,而且还有脸部本身。戴新帽子的女士是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青年妇女,她们成为优雅的花朵,有的已有半年,有的已有两年,有的已有四年。这些差别对于她们的重要性,如同我初入社交界时,盖尔芒特和拉罗什富科这两个家族对证实家族的历史有三个世纪或四个世纪的重要性一样。从一九一四年起就结识盖尔芒特家族的女士,把一九一六年被介绍给这个家庭的女士看作是暴发户,向她问好时活象一个享有亡夫遗产的寡妇,用单柄眼镜盯着她看,并撅嘴表示,人们甚至还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位女士是否已经结婚。“这一切都相当令人恶心,”一九一四年结识盖尔芒特家族的女士总结道,她真希望盖尔芒特家族结识新友的周期在她之后告一段落。这些新友在年轻人看来已十分陈旧,而对某些不仅仅出入上流社会的老人来说,这些人似曾相识,并非新友;这些人不仅为社交界提供在知己之间进行政治方面和音乐方面的谈话这种社交界所允许的消遣,而且还必须由这些人来提供这种消遣,因为如果这些人是旧友——即使是新友也一样——,要使事物显得新奇,就必须要有新的名称,在艺术上是如此,在医学上、社交上也是如此。(另外,在某些事物上名称确实是新的。例如,维尔迪兰夫人在战争时期去了威尼斯,但是,犹如那些想对忧愁和感情避而不谈的人们一样,当她说这好极了的时候,她赞赏的既不是威尼斯、圣马克教堂,也不是那些宫殿,那些曾使我十分喜欢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她赞赏的是探照灯在空中产生的效果,她对这些探照灯提供了以数字为依据的情况。这样一代一代下去,在对至今仍被欣赏的艺术作出反对的反应时,重新产生了一种现实主义。)圣德费尔特的沙龙是一个变得陈旧的标签,使用这个标签,即使有最伟大的艺术家和最有势力的部长在场,也不会吸引任何人。相反,人们为了倾听这些艺术家的秘书或这些部长的办公室副主任说一句话,却会跑到戴头巾的新女士们的家里,她们叽叽喳喳,蜂拥般飞到巴黎。第一督政府的那些女士中有一位年轻、美貌的王后,名叫达利安夫人。第二督政府的那些女士中有两位年老、丑陋的王后,名叫维尔迪兰夫人和邦当夫人。邦当夫人的丈夫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起了被《巴黎回声报》激烈批评的作用,谁还会对她毫不宽容呢?由于整个议会在一个时期中都主张修改宪法,主张维护社会秩序、容许宗教活动和进行军事准备的党派,就必定要在过去主张修改宪法的人们和过去的社会党人中间发展自己的成员。要是在过去,人们会憎恨邦当先生,因为在那时,不爱国的名字叫做德雷福斯派。但是,这个名字很快被人遗忘,并被“三年服役法①的反对派”这个名字所取代。相反,邦当先生却是这个法案的制定者之一,因此他是个爱国者。在社交界(这个社会现象也只是对一个更为普遍的心理法案的实施),新鲜事物不管是否应受谴责,只有在未被理解、不具有令人放心的成分时才会引起恐惧,德雷福斯主义是如此,圣卢和奥黛特的女儿的婚姻也是如此,这个婚姻在起初曾使人们发出惊叫。现在,人们在圣卢夫妇的家里可以见到“人们认识的”所有人,希尔贝特即使有奥黛特那样的生活作风,人们也会到那儿“去”,并赞成她象老太太那样来指责未被理解的新道德。德雷福斯主义现在已被纳入一系列体面而又习惯的事物。至于它本身的价值,是没有人会去考虑的,现在赞成它时是这样,过去指责它时也是这样。它已不再shocking②。这就是必须做的一切。人们几乎想不起自己曾经是这样的人,就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不再知道一个姑娘的父亲是否当过小偷。在必要时,人们可以说:“不,您说的是连襟,或者是一个名字相同的人。但是,对他这个人,别人从未说过任何坏话。”同样,过去一定有两种不同的德雷福斯主义,去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家作客并使三年服役法获得通过的人也不可能是坏人。不管怎样,对任何罪孽都要宽恕。既然对德雷福斯主义已经忘却,对德雷福斯派就更有理由忘却。另外,政治已荡然无存,因为人们想要站在政府一边,一时间都成了德雷福斯派,即使是那些曾反对过德雷福斯主义这种令人反感的新事物的人们也是如此,他们当时(那时圣卢走上歧途)认为德雷福斯主义代表的是不爱国、不信教、无政府主义等等。因此,邦当先生的德雷福斯主义隐蔽而又合法,就象所有政治家的德雷福斯主义一样,犹如皮下的骨头隐而不见。任何人都不会记得他曾是德雷福斯派,因为社交界人士漫不经心、十分健忘,还因为现在离此事已有相当长的时间,这些人还假装把这段时间看得比实际上更长,认为把战前和战争时期相隔的时间说成是一段同地质时期一样深、一样长的时期,是最为时髦的想法之一,因此布里肖这个民族主义者每当影射德雷福斯案件时就说:“在这些史前时期”。(说实在的,战争引起的这种深刻变化,是同触及的思想的价值成反比的,至少从某种程度起是如此。在下层,那些十足的傻瓜,那些只想寻欢作乐的人们对战争并不关心。但在上层,内心十分丰富的人们也很少考虑那些事件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深刻改变思想次序的,正是某种本身仿佛毫不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使他们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之中,从而颠倒了他们的时间次序。人们可以从受到它启示的优美篇章中切实理解这点:蒙布瓦西埃公园中的鸟鸣,或是带有木犀草气味的微风,显然没有法国大革命和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重大事件影响大,但它们却启示了夏多布里昂,使他在《墓外回忆录》中写下价值要大无数倍的篇章。)同样一些人说,德雷福斯派和反德雷福斯派这两个词已不再具有意义,但如果有人对他们说,在几个世纪之后,也许在更短的时间里,德国佬这个词可能会象无套裤汉、朱安党人或蓝制服③这些词一样,只有使人感到好奇的价值,他们就会感到惊讶和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