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第24/93页)

其实,德·夏吕斯先生当亲德派还有更加特殊的理由。其中之一是他作为社交界人士,曾长期生活在社交界人士、令人尊敬的人们和重视荣誉的人们中间,这些人决不会同一个坏蛋握手:他知道他们敏感而又冷酷,知道他们把一个男人赶出一个圈子或者拒绝和一个男人决斗时,对他的眼泪会无动于衷,即使他们这种“道德上干净”的行动会使害群之马的母亲死去也在所不惜。虽然他十分欣赏英国,欣赏英国参战的美妙方式,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个无可指摘、不会撒谎、不让小麦和牛奶运入德国的英国,有点象由重视荣誉的人、公认的证人和决斗中的裁判组成的民族;同时他又知道,一些有恶习的人,一些坏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某些人物,可能更好些,因此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作者把这些人比作德国人,靠欺骗和诡计不能预见到一颗善良的心,而德国人看来也没有表现出这种善心。

德·夏吕斯先生的亲德还有最后一个特点:通过一种十分奇怪的反应,他亲德的原因是他的“夏吕斯主义”。他认为德国人十分丑陋,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同他的血缘有点过于接近;他狂热地迷恋摩洛哥人,但特别迷恋盎格鲁-撒克逊人,把他们看作菲迪阿斯①的活雕象。然而,他身上的乐趣带有某种残酷的想法,我当时还不知道这种想法的全部力量:他喜欢的男人在他看来犹如美妙的刽子手。他要是表示反对德国人,就会感到自己采取了一种只有在肉体上得到快感时才会采取的行动,就是说违背他可怜的本性,也就是为了让恶引诱和压倒贞洁的丑陋而充满激情。在谋杀拉斯普丁②时仍是如此,人们看到谋发杀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夜宵中,俄国色彩的印记又这么深,感到十分意外(如果公众了解到所有这些事情中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得十分清楚的细节,这种印象还会深刻得多),因为生活使我们非常失望,使我们最终认为,文学同生活毫无关系,并使我们极其惊讶地看到,书藉向我们指出的那些珍贵思想,无偿而又自然地展现在日常生活之中,没有损坏的危险,例如一顿夜宵、一次谋杀这类俄国事件,有着某种俄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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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迪阿斯(活动时期约公元前490—前430),希腊雅典雕刻家,成名作是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娜纪念象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巨大宙斯坐象,是理想主义的古典风格的创始人。

②拉斯普丁(1864F1865—1916),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宠臣,以具有治病的非凡本领闻名,1916年12月底,他在尤苏波夫亲王家吃子夜茶时被毒死。

战争无限期地持续下去,有些人曾在好几年前根据可靠消息宣布和平谈判业已开始,并列举了和约的条款,现在这些人同你交谈时,不会耗费精神请你原谅他们不确实的消息。他们已经忘掉那些消息,并准备真心实意地传播另一些消息,这些消息他们将会同样迅速地忘掉。在这个时代,哥达式轰炸机经常来进行轰炸,所以空中一直有法国飞机警惕而响亮的嗡嗡声。但有时会听到警报声,犹如女武神①——这是战争爆发以来唯一能听到的德国音乐——的刺耳呼唤,直至消防队员宣布警报解除为止,而在他们身边,军号声犹如一个看不见的调皮男孩,定时评论好的消息,并高兴地叫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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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女武神》是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之一。

德·夏吕斯先生惊奇地看到,象布里肖这样的人在战前是军国主义者,主要指责法国不够军国主义,这时不满足于指责德国过于军国主义,甚至指责它过于欣赏军队。只要是涉及减慢反德战争的步伐,他们一定会改变看法,并用正当的理由谴责和平主义者。但是,譬如说布里肖,虽然视力不佳,还是答应去作讲座,对中立出版社出版的某些作品进行分析。他赞扬一位瑞典作家的长篇小说,小说嘲笑两个孩子看到一条龙后作了象征性的赞赏而倒下,并把他们看作军国主义的种子。这种嘲笑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到不快还有其他原因,因为他认为龙可能是某种十分美的东西。但是,他尤其不能理解布里肖的赞扬,如果说赞扬不是针对这本男爵没有读过的书,至少是针对它的思想,这种思想和布里肖战前的思想大相径庭。当时,一个军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好的,即使是德·布瓦德弗尔将军的不法行为,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的男扮女装和阴谋诡计,亨利中校的伪造文书也不例外。这是何种异乎寻常的大转变(这种转变实际上只是军国主义者同一种十分高尚的热情的另一侧面,在反对德雷福斯时,它必须是爱国主义热情,因为德雷福斯主义的倾向是反军国主义,现在它反对的是超军国主义的日耳曼,所以就几乎变成反军国主义的了)?只见布里肖大声说道:“哦,这场面令人赞叹不已,值得引起这一充满暴行的世纪中的青年注意,因为他们只知道崇拜暴力:龙!我们可以认为,这将是一代人的大兵生活,这代人是在对这些暴力表现的崇拜中培养出来的。”因此,斯比特莱①想用这种大转变来和军刀高于一切的丑恶思想进行对照,就象征性地把这个人物独自一人放逐到树林深处,对这个被他称之为疯狂的大学生的爱幻想的人物进行嘲笑和中伤,而作者却用动人的方式使这个人物成为温柔的化身,但可惜的是温柔已经过时,我们可以说,如果老神灵的残酷统治不被推翻,和平时期的美妙温柔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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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比特莱(1845—1924),瑞士德语诗人、小说家,赞成英法协约,龙和疯狂的大学生引自他的中篇小说《少女的仇敌》(1907)。

“瞧,”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您是了解戈达尔和康布尔梅的。我每次看到他们,他们就对我说德国特别缺乏直觉。我们之间说说,您是否认为他们过去对直觉十分关心,他们现在又是否能表现出这种关心?不过您要相信,我不会夸大其词。当谈到最伟大的德国人,谈到尼采、哥德时,您将会听到戈达尔说:‘带有条顿民族的典型特点,即通常缺乏直觉’。当然,在战争中有些事使我更为难过,但您得承认,这叫人难以忍受。诺布瓦比较敏锐,这点我承认,虽说他从战争开始起就不断出错。但是,那些文章煽动全世界的狂热,是什么意思?亲爱的先生,对布里肖的才能,您同我一样清楚,但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即使在教会分裂之后也是如此,教会分裂使我同他所属的小教派分离,我见到他的次数也因此而大大减少。尽管如此,我对这位中学教师有某种敬意,他能说会道,受过很好的教育,另外在他这样年纪,工资又这样低,因为几年以来他的工资降低得十分明显,他象自己所说的那样,重新开始‘服役’,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但话要说回来,良好的愿望是一回事,才能是另一回事,而布里肖从未有过才能。我承认自己同他一样,对目前战争的某些伟大之处表示赞赏。但一个象布里肖那样盲目崇拜古代文化的人,不去讽刺挖苦认为工人家庭和煤矿比历史上的一切宫殿更有诗意的左拉,或是把犹德罗捧得高于荷马、把华托捧得高于拉斐尔的龚古尔,而是不断对我们重复说,温泉关①乃至奥斯特利茨都不能和沃夸②相提并论,这至少有点奇怪。再说这一次,曾抵制过文艺现代主义者的公众,现在却追随战争现代主义者,因为这样的思想方法是一种时髦,另外还因为缺乏才智的人们不是被美所压倒,而是被行动的巨大规模所压倒。人们从此把clolssal(巨大的)中的c写成k,而实际上,人们膜拜的东西也确实巨大。说到布里肖③您是否见到过莫雷尔?有人对我说他想见我。只要他跨出第一步就行了,我年纪最大,这一步不应该由我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