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白璧无瑕 5(第2/4页)

苔丝在纯瑞脊十字架(这个十字架,应为所谓的"市集十字架",为英国村镇市场或市集通常所立,是人多之处,故车经其处。亦间有在村镇道旁等处,立砖石十字架者,则为宗教改革前之遗物,为数极少。)下了大篷车,步行着上了一座小山,朝着那块叫围场的地方走去;因为别人告诉她说,就在围场边儿上,能找到德伯太太的宅第坡居。这所宅第不是通常所说的宅第。它也没有田地,也没有草场,也没有发怨声。有怨气的佃户,叫地主用种种欺诈压迫的手段压榨剥削,来供给自己和一家的开销。它决不是普通的宅第所能比的,远远不是。它完全。纯粹是为了享乐而盖起来的一所乡绅宅第,只有专为居住的目的而占用的地基,和一小块由地主自己掌管。由管家经营。试验着玩儿的田地。除此而外,没有其它给人添麻烦的田地,附属在这个宅第上。

最先看见的,是那所红砖门房,直到房檐,满是冬夏长青的蔓藤,厚厚地攀附。苔丝起先还以为,这就是宅第本身,等到后来,她心里扑腾扑腾地进了小角门,往前走到了车路(这种车路,是上房正门和大栅栏门之间的车路。)拐弯的地方,才看见正房的全部。房盖得不久,实在说起来,差不多是崭新的,它的颜色也是深红的,和那所跟长青蔓藤交映的门房一样。那所房子,叫四围一片柔和浅淡的景色一衬托,看着好象一丛石蜡红一样。由房角往后面远远望去,就是围场,呈显出一片飘渺清淡的蔚蓝景色。这一片猎苑,真是古老尊严;毫无疑问,属于原始时代的英国林苑,现在留存的已经寥寥无几,而这个就是其中之一;祖依德们采用过的寄生草(祖依德是古代不列颠人的僧侣兼术士,掌管一切宗教的事。寄生草常寄生于苹果树上,寄生于橡树上者极少,故特别贵重。祖依德举行仪式,都在橡树林子里,对于橡树和橡树上的寄生草,都特别地敬畏。),依然能在苑里古老的橡树上面采到,参天的水松,并非人手所栽,依然象从前采它作弓的时候那样,在苑里生长。不过这一片古老的林苑,虽然能从坡居望见,却不属于坡居那片产业的范围。

在这一处幽静安逸的宅第里,一切都光明。蓬勃。修整有方。管理合宜。占好几亩地的玻璃花房子,都从山坡上面,一直伸到山脚下的小树林子那儿。每一样东西,都象钱一样,象造币厂新铸造出来的钱一样。在澳洲松和长青橡后面,半隐半露,有一溜马棚,里面最新器物,无一不备,而它的建筑那样壮丽,简直和"安逸小教堂"("安逸小教堂"是一种属于母教堂的小教堂,如教区太大,路远之教民不能上母教堂,则建这种教堂以安置之。)一样。在一片广大的草坪上,支着一架花里胡哨的帐篷(此即所谓花园帐篷,多以帆布为之,上有红或绿色之条纹。),帐篷的门正向苔丝开着。

天真纯朴的苔丝。德北,站在石头子儿铺的车道边儿上,半带惊慌的样子,两眼直着往前看去。她自己还没辨清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就已经不知不觉地信步走到这儿了;她到这儿一看,才觉得一切情况,都和她原所期望,完全相反。

"我只当是我们德伯家是一家老门户哪,谁知道这一家倒全都是新的!"她天真烂漫地说。她现在后悔不该没好好地想一想,就照着她母亲的计划前来"认本家"。她想,应该先在家门附近,找找有谁能帮忙才是。

占有这片产业的德伯家(或者说司托—德伯家,象他们起先管自己叫的那样),在英国这块守旧的地方上,不是寻常可以找得到的人家。崇干牧师说,咱们那位两条腿走起来不大便利的约翰。德北,就是德伯氏在本郡里或本郡附近,唯一真正的嫡系子孙,确实不假;他应该再加上一句,说司托—德伯,并不是德伯氏的枝叶,正象他自己不是他们的枝叶一样,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确是如此。不过我们得承认,这样一个衰微湮没了的姓氏,凭借司托—德伯的财富势力,能后继有人,倒颇合枝荣而本固的道理。

新近刚故去的那位赛玛。司托老先生,是以一个忠诚老实商人(有人说他是放债的),在英国北方起家。他发了财以后,一心想在英国南方,远远离开他原先作买卖的地方,安家立业,作个乡绅。既然如此,他就想,他一定得把他的姓氏改换一下;那个姓氏,得让人不能一下就认出来,他就是过去那个精明的买卖人,并且也不要象原来那个秃光光。硬橛橛的姓(原姓Stoke,在英国北方方言中为呆汉。傻瓜之意,或亦与stoker(火夫),stoke(添火)有关。总之,其字读来,颇为生硬。译文稍改原音,与"死拖"协音。)那样平凡。因此他在英国博物馆里,把专讲英国南方。他想移家居住的那块地方上那些世族(有的完全绝灭,有的一半绝灭,有的默默无闻,有的家破人亡)的文献,仔细看了一个钟头的工夫。看了之后,他认为,"德伯"这个姓,看起来。听起来,都可以比得上世家姓氏之中任何哪一个:于是德伯跟着就加在他的本姓之上,永远成了他自己和他子孙的姓了。不过他这个人,对于这种事情,却极有分寸,所以他在这个新基础上作蕃衍宗支之计的时候,总是合情合理地通婚联姻,从不随便高攀,就是使用名衔,也都循规蹈矩,从来没僭越。过分。

关于这件异想天开的公案,可怜的苔丝和她的父母,自然一点儿都不知道,这实在于他们非常地不利。说实在的,这样假名借姓,来增光邀誉,他们从来就没想到是可能的。在他们看来,一个人的漂亮面孔,也许是运气所赐,一个人的姓氏,却是与生俱来的。(莎士比亚的《爱的徒劳》第三幕第三场第十五至十六行,"一个人的漂亮面孔是运气所赐,但是会写字。会念书,却是与生俱来的。"这儿是套用。)苔丝站在那儿,象一个要扎到水里的沐浴者,几乎还没拿定主意,是前进还是后退,正在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帐篷昏暗的三角门里走了出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嘴里还叼着烟。

他差不多得说脸膛深色;两片厚嘴唇,虽然红而光滑,样子却没长好;其实他不过二十三四岁,但是嘴上却早已留了两撇黑八字须了,修得很整齐,两个尖儿朝上撅着。虽然他全身的轮廓带着一些粗野的神气,但是在他脸上和他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却含着一种特殊的力量。

他走上前来,说:"啊,我的大美人儿,你上这儿来有什么事儿啊?"他瞧苔丝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好的样子,跟着说,"我就是德伯先生。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好啦。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来找我母亲的?"这所房子和附属的庭园场圃,跟苔丝所想象的,已经相差很远;但是一个德伯家的人,一个姓德伯的,具体体现出来的,却会是这种样子,更出乎她的意料。她本来想,这位德伯先生,一定是一个年高德劭。令人起敬的老人,在他脸上,精致地表现出德伯氏的一切特征,同时旧日的阅历,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皱纹,象象形文字一样,表现了英国和德伯家好几百年以来的历史。不过既然她已经没法退身了,她就鼓起勇气,应付目前,回答他说: "我是来看你母亲的,先生。""我恐怕她不能见你,她长期闹病,"那个假冒姓氏的人家现在的代表人说,因为他就是新近故去的那位绅士的独生子亚雷先生。"我见你还不成吗?你想见我母亲,有什么事儿?""并没有什么事儿,只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个说法!" "是来玩儿的吗?""哦,也不是。先生,我要说出来,就好象,"现在苔丝觉得,她来这一趟,非常荒谬可笑,所以虽然她在这儿,早已局促不安,加上他在面前,更有一种畏惧的心理,她却不由得把她那玫瑰似的红嘴唇儿咧开,作出微笑的样子来,这样一来,叫那位面目深色的亚历山大看着,着实心痒难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