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陷淖沾泥 14(第3/5页)
不管苔丝怎么个想法,反正有一种力量诱导她,使她穿戴得和从前一样地干净整齐,出了门儿,去到地里;因为那时正需要收拾庄稼的人手。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能够大大方方地去到外面,即使怀里抱着孩子,有时也敢抬头见人,毫不羞怯。
收拾庄稼的工人们从麦捆旁边站起来,伸胳膊伸腿,弄灭了烟袋。刚才卸下来的马也都喂饱了,又套到红彤彤的机器上。苔丝已经急忙吃完了饭,把她大妹妹叫过来,接走了小孩,自己把衣服系紧了,又戴上了黄皮手套,重新弯下腰去,走到刚才束好的那一抱麦子跟前,抽出作绳子用的麦穗,去捆另一抱麦子。
午前的工作,继续到下午,继续到傍晚。苔丝和那些工人都待到昏黑的时候。那时大家才都坐在一辆顶大的大车上,一齐动身回家。一轮昏黄失泽的大月亮,正从东面的地上升起,照着他们,月亮的圆盘好象蛀虫咬坏了的那些特司肯圣人(特司肯圣人:特司肯为意大利画家之一派,所作多为圣像,涂于金底,画于木版上,多存于英国伦敦国立名画馆。英国十九世纪诗人布朗宁的诗《一副脸》里说过,"画在淡金底子上,象特司肯初期艺术家喜欢画的那样"。)头上的金叶光轮一般。苔丝的女伴唱起歌儿来,极力表示,见了她出门工作,非常高兴,非常同情;但是,她们却又忍不住要淘气,因此就唱起几段曲子来,曲子里说的是一个大姑娘跑到快活逍遥的绿树林子里,回来就变了样儿。(英国民歌《国王幼女珍妮公主》,言公主到一逍遥快活的绿树林子里游玩,遇一青年,横加奸污,后知此青年为其多年外出。已不相识之亲兄。公主遂以刀自刎,二人相抱而死。歌载查勒得的《英格兰。苏格兰流行民歌集》,其中第五十二首即此歌,应为此处所指。)人生的事情往往祸福相抵;同是一件事,既使苔丝成了大家警戒的榜样,又使她在许多人眼里成了村中最稀罕的人物。她们那种亲热的劲儿使她把自己的往事更撂开一些,她们那种活泼的精神把苔丝也感染了,所以她也几乎快活起来了。
现在她在道德方面的悲哀渐渐消失了,而在她那不懂得社会法律的天性方面,却又发生了一段新的悲哀。原来她到了家,知道她的小孩下午忽然得病,心里感到极为悲痛。小孩的体格本来就又小又嫩,得病得灾本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在作妈的看来,仍旧觉得是意外的飞灾。
这孩子来到世上,本是一件触犯社会的罪恶,但是那个年纪轻轻的母亲,却早把这种情况忘了;她一心一意只想要孩子活下去,使这件罪恶继续。但是不久就清楚了,这个拘在肉体之内的小小囚徒(拘在肉体之内的小小囚徒,原文prisoner of the flesh,比较《旧约。耶利米哀歌》第三章第三十四节,prisoners of the earth。)得到解脱的时间,眼看就要来到了,她虽然知道他早晚必不中用,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她看出这一点来,就异常地难过起来,比只为小孩死去难过还要厉害。因为她的小宝宝还没受洗礼(受洗礼:基督教观念,人一生下来就带有罪恶,因此必须受洗,一方面为洗去罪恶之标志,一方面为允许进教会的表示。小孩不及受洗就死了的,不能上天堂,永远在地狱里,或在地狱边上另一处叫做林苞的地方受苦。)呢。
苔丝对于自己,完全变成一副老实忍受的态度:她觉得要是自己犯的罪应该下地狱。叫火烧,那么下地狱。叫火烧就完了,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她和所有的乡下女孩子一样,把一本《圣经》记得烂熟(这是根据事实而写。哈代青年时,曾在故乡当过主日学校教员,校中即有女生能背诵《圣经》全章。本书里的玛琳,即以此校中女生之一为底本。);她曾细心研究过阿荷拉和阿荷利巴的事迹(阿荷拉和阿荷利巴的事迹,见《旧约。以西结书》第二十三章。耶和华说,有两个女子,一母所生,在埃及行邪淫。姊姊叫阿荷拉,妹妹叫阿荷利巴。必有义人,审判她们,因为她们是淫妇。我必使多人来攻击她们,使她们抛来抛去,被人抢夺;这些人必用石头打死她们,用刀剑杀害她们,又杀戮她们的儿女,用火焚烧她们的房屋,好叫一切妇人都受警戒。),知道从那个故事里可以得到什么结论。但是同样的问题发生到她的小婴孩身上,她的看法可就不同了。她的小宝贝儿要死了,还没免罪就要死了,这可怎么好呢?
那会儿差不多是睡觉的时候了,但是她却急忙跑到楼下,问是否可以去请牧师。她父亲刚从露力芬一星期一次的醺醉中归来,心里对于他是古老贵族人家这件事正感觉得最强烈,对于他女儿给他在古老贵族家世上抹的这块黑也正感觉得最强烈。所以他就说,这件事遮盖还恐怕遮盖不过去,哪儿还能在这时候,找一个牧师来家,对自己的家丑横加刺探。不能请牧师。他把门锁了起来,把钥匙放在自己的口袋儿里。
一家人都上床睡下了,苔丝虽然痛苦万分,但是没有法子,只得也跟着睡下。她躺在床上,老不断地醒来;到了半夜一看,那娃娃的情况更坏了。他分明是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看样子倒是安安静静,无甚痛苦,其实却是毫无疑问,正慢慢死去。
她疼得无法可想,只在床上来回翻腾。钟声刚敲了一点那个庄严的时刻。就在这种时候,毫无根据的想象,才越出理智的范围,心头种种恶毒的揣测,才变成牢不可破的实事。她就想到,那个孩子,既是私生,又没受洗,两罪俱罚,(基督教的说法,通奸所生之婴儿,死后要下地狱。)于是就打到了地狱最下层的角落上;她看见那个大魔鬼,拿着一把三刃叉,象他们烤面包的时候热烤炉用的那样,把这孩子叉来叉去;在这种想象里,她又添了许多另外奇奇怪怪的惨酷刑罚,这都是她平素听人讲的,因为在这一个信基督教的国家里,有时给小孩讲道,就这么个讲法。在人们都睡着了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她越琢磨,那种森然阴惨的情况,就越活现,她的睡衣都叫冷汗湿透了,她的心跳一下,她的床也跟着动一下。
婴孩喘气越来越费劲,妈妈难过着急也越来越厉害。即使象狼吞虎咽一样老拿嘴亲那个小东西,也一点都不顶事。她在床上躺不住了,下了床在地上疯了一样来回转磨。
"哎呀,慈悲的上帝呀!你慈悲慈悲吧!慈悲慈悲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她喊着说。"所有你想加的罪过,你都加到我身上好啦,我情愿受罚,但是你对这孩子却慈悲慈悲吧!"她靠在抽屉柜上,夹七夹八地嘟囔着哀告了许久,于是她心里一下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