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 陷淖沾泥 14(第4/5页)

"哦,也许这孩子还有救星!也许那么一办,也是一样!"她说这话的时候,精神那样焕发,仿佛她的脸都在四围的昏暗中发出亮光。

她点起一支蜡烛,走到靠墙放着的第二张和第三张床前面,把睡在床上的弟弟妹妹们全都叫醒(他们全睡在一个屋子里)。她又把洗脸台拉出一点儿来,自己站在台后面,又从水盂(水盂:盛洗脸水的用具,相当大,和脸盆配成一套,非饮水或漱口用的水盂。)里倒出一些清水,叫那些孩子围在她前面跪着,每人两手伸得笔直,对合起来,那时候那些孩子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看看她那种样子,觉得庄严可怕,眼睛越睁越大;就在这种情况下,她从床上抱起那个小小的婴孩,那个孩子的孩子,因为他那样不成熟,简直地难以说生他那个人有资格称为母亲。苔丝把婴孩擎在胳膊上,自己笔直地站在脸盆旁边,她大妹妹象教堂的助手(助手,俗人而执行教堂中不重要的宗教事项者,所司为作礼拜时领导回答或辅助礼拜之进行等。)对牧师那样,给她把《祈祷书》(《祈祷书》即《公祷书》,是英国教堂举行礼拜。祈祷时所用,内载举行礼拜。婚礼。丧礼。洗礼。圣餐礼等等仪式的规程。一五四九年第一次刊行,后数经修改,唯无大变动,至今沿用。)展在前面端着;一切都布置好了,那女孩子就给她的小婴孩行起洗礼来了。

她穿着白色的长睡衣站在那儿,显得特别高大,特别威严,黑头发编成一条锚缆一样的粗辫子,从脑后一直垂到腰下。微弱的烛光,黝黝荫翳。蔼蔼慈祥,把她身上和脸上在日光下要显出来的小毛病,胳膊上叫麦茬划破了的道子,眼睛里露出来的惺忪倦容,全都勾抹掉了。心里的精诚表现到脸上,使得她的面目变得和平常不一样,使得那副害了她的面孔显得纯洁无瑕地美丽,并且带出一些差不多和王后一样地尊严。那些孩子们跪在四周,蒙的眼睛还带红意,一眨一眨地看着她作洗礼的准备,把满怀的诧异暂时挂起,因为睡魔使他们头脑昏沉,所以他们的好奇心不能活动。

其中有一个受感动最深的问:

"姐姐,你真要给他行洗礼吗?"那个年纪轻轻的母亲郑重地答应了一个"是"字。

"那么你打算给他起个什么名儿哪?"她还没想到这一节哪,但是她继续作着洗礼的仪式,可就想起《创世记》里有一句话(指"上帝说,我要大大地增加你的苦恼,,你生小孩要有很大的苦恼,。你一生吃饭,都要在苦恼中"等处而言。见《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十六节及第十七节。)来了,所以念道:"苦恼,我现在以圣父。圣子及圣灵的名义,给你行洗礼。(婴孩洗礼有两种,一种是在教堂里当着会众举行的,一种是在婴儿家中举行的。现在这里所用的仪式是第二种。)"念到这儿,她洒起水来,一时都静悄悄的。

"孩子们,你们都说'阿门,。"细小的声音,听了吩咐,都异口同音,应声说道"阿门"。

苔丝又接着念:

"我们纳受这婴孩",等等,"我们给他划一个十字作记号。"念到这儿,她把手在水盆里蘸了一蘸,用食指照着小孩热热烈烈地划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接着又把普通行洗礼念的那些话,象说他要奋勇地和世俗。罪恶。魔鬼交战,要自始至终作上帝忠实的仆人和兵士等等,一直念到末了。于是又按着规矩往下念《主祷文》,孩子们也都象蚊子似的。咿咿呀呀跟着她念,念完最后一句,他们都和教堂的助手一样,又提高了嗓门,在静悄悄的屋子里,齐声尖喊"阿门!"那时他们的姐姐,越来相信这场圣礼的效力很大,接着就从心灵的最深处,倾吐出随后而来的感谢上帝祷文,念的时候,神采奕奕,意气扬扬,声音渊渊而琅琅,仿佛闭管的风琴(闭管的风琴,与开管相对。闭管为木管,声如笛,清脆。开管为金属管,声雄厚而沉重。),每逢她心诚神聚的时候,她的声音就是这样,也是听见她的人永远忘不了的。因虔诚而生出来的魂飞魄扬之至乐,使她差不多变成了天神;叫她脸上光辉四射,腮上生出红晕,眼睛里倒映出的两个小烛光,也象两颗钻石一样地闪耀。孩子们越看她越觉得起敬,再也无心发问了。她现在不象他们的姐姐了,而是一个伟大。威严。令人敬畏的人物了,而是一位天神了,和他们一点儿相同的地方都没有了。

可怜的苦恼,对于世俗。魔鬼。罪恶的奋斗,却命中早就注定了,只能有有限度的光辉,这于他倒也很好,因为他刚一起始,就不象是前途光明的样子。在晨光熹微中,那位脆弱的兵士和仆人,就喘了他最后的一口气了,别的孩子们醒来的时候,都痛哭起来,并且要姐姐再给他们一个可爱的小婴孩。

苔丝自从行洗礼的时候,就心平气静,一直等到小孩死了,还是那样。天亮了以后,她觉得夜间对于小孩死后的灵魂作那样可怕的揣测,未免有点太过。无论她所想的有没有根据,反正如今她心里是安定了的了。她的理由是,要是上帝不承认这种以权为经的行动,因为还不合正式的规定,就不准小孩进天堂,那这种天堂,无论为自己,无论为小孩,就都不稀罕了。

苦恼这个小讨厌鬼儿,就这样与世长辞了。他只是一个不请而来的人,他只是那不顾社会理法。没有羞耻之心的"自然"当礼物白送来的一件杂种贱货。他这个弃儿,不知道曾有过什么叫一年,什么叫一世纪;对于他永恒的时间只是几天的事情;对于他,一所小草房儿就是整个的宇宙;一礼拜的阴晴风雨就是一年的寒暑温凉;婴孩的时代就是一生的寿命;吃奶的本能就是人类的知识。(哈代一八六五年十二月的日记:"这十二个月,对于昆虫便是一个时代,对于树叶便是一生,对于啁啾的鸟便是一世,对于人却只是一年。")苔丝对于这场洗礼,心里已经琢磨了好久,现在又琢磨起来,不知道在理论上,能不能按照教会的仪式把孩子埋葬。(教会规矩,没正式受洗,就不能算正式基督徒,所以就不能按着基督徒的仪式埋葬。)除了区上的牧师,没有别人能给她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个牧师是新来的,不认识她。她趁着黄昏以后,跑到牧师住宅的栅栏门口,但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来,进门里面去。她刚要前功尽弃,动身回去,碰巧牧师从外面回来了,和她走了个对面。在昏暗的夜色里,她就不顾一切,把心事对他和盘托出。

"我有点儿事情,想要请教请教你,先生。"他表示了愿意听一听她有什么事儿,她就告诉他,说她的小孩怎么病来着,她又怎么自己暂行职权,给他行洗礼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