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8(第2/3页)

"我不上剑桥好啦,"安玑后来说。"照现在的情况看,我觉得我没有上剑桥的权利。"这一次有决定性的辩论完了,它的影响不久也就分明可见了。他年复一年,做了些散漫的研究,拉杂的事情,和零乱的思索;他对于社会的习俗和礼节,开始显出非常不注意。他越来越把地位。财富这一类物质方面的优越不看在眼里。就是"古老名门"(这是借用一个已经故去了的本地名人喜欢用的字眼),他都觉得没有什么古香古色可言,除非它的后人能别开生面,另辟新路。不过他也作过一种荒唐事,和他这种严肃态度相反,因为他有一个时期,住在伦敦,想要见识见识世面,同时打算在那儿找一种职业或者作一种生意,那时候他让一个岁数比他大得多的女人,迷得昏头昏脑,几乎不能自拔;不过还算侥幸,他没等到这番经历让他吃大亏,就摆脱开了。

他幼年和乡村的僻静所发生的联系,使他对于近代城市生活生出了一种无法克制。而且几乎不近情理的厌恶之心,同时又使他既不能宣扬神道,也不能混迹红尘,在世路上飞黄腾达。但是总得有个事儿作才成,他已经荒废了好些宝贵的光阴了;他有一个认识的人,正在殖民地上作庄稼而家道兴旺。生活优裕起来。因此,安玑想,这也许是他走上正当方向的途径。不错,作庄稼,在殖民地,在美国,或者在本国,反正不管在哪儿,通过用心学习的学徒时期,把种庄稼的各种本事都完全学会了,然后作起庄稼来,这种职业,大概一定可以使他独立,同时还不至于牺牲了他看得比丰衣足食还贵重的东西,求知的自由。

因此,我们就看见了安玑。克莱,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上,来到了塔布篱,作了学习养牛的学徒,同时,因为附近一带,没有房子可以作他的舒服寓所,所以他就住在老板家里,跟着老板一块儿吃饭。

他住的那个屋子,是一个很大的阁楼,和整个的牛奶房同样地长。只有从干酪房里一个楼梯可以上去,它已经空闲多年。无人居住,这回他来了,才把它选作了他的隐身之所。克莱一个人住在那儿,有的是地方;晚上全厂的人都安息下了,还往往听见他在那儿来回溜达。屋子的一头,用帐幔隔断出一部分来,里面就是他的床铺,外面那一部分,布置成一个简单朴素的起坐间。

他刚来的时候,完全在楼上待着,成天价看书,再不就弹弹竖琴;那个竖琴,是有一次铺子里甩卖的时候他买来的;有时候发起牢骚来,他就说,将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他得在街上弹琴要饭吃。但是不久,他却更愿意观察人性,而在楼下那个饭厅兼厨房里,和老板。老板娘。男工。女工们一块儿吃饭了,这些人合起来,是很生动活泼的一伙;因为在厂里住宿的人虽然有限,在厂里和老板一家一同吃饭的人却有好几个。克莱在这儿住的越久,他讨厌那些伙伴的心就越减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的心就越增加。

他近来真正喜欢和他们一同相处了,这是他没想得到的情况。他在这儿住了几天以后,他想象中那种习俗所称的庄稼人,报纸上。新闻界所说的那种以所谓可怜的乡下老实儿何冀(何冀,原文Hodge,英国地道的农田工人之意,其字本为英国人名Roger之昵称。哈代曾于一八八三年七月在郎曼杂志上发表过讨论同样农民问题的文章,叫作《多塞特郡劳工》。他老是何冀的拥护者。他的短篇小说《晚餐候归人》第三部分,谈到同样问题。)为典型的庄稼人,就消失泯灭,无影无踪了。和他们一接近,就看不到什么何冀了。起初的时候,固然不错,克莱在智力悟性方面,还刚刚脱离一个和他们完全相反的社会,来到这儿,和他们耳鬓厮磨,诚然觉得他们有些特别。他觉得和一个牛奶厂里的工人平起平坐,是一种有失尊严的举动。他们的见解。他们的习惯。他们的环境,都是开倒车的,都是无意义的。但是和他们一天一天地住下去,这位眼光锐敏的寓公就发现出来,他们的世界别有新异的地方了。虽然客观上一点儿变化都没发生,但是单调却被复杂所代替了。老板和老板娘。男工和女工,成了克莱的熟朋友以后,他们就好象起了化学作用,各自分化了。巴司噶说过:"越是有洞鉴之识的人,越能清楚地看到每个人的个性。一般的平常人,不能分辨出人与人之间的异同。"(巴司噶(1623—1662),法国算学家兼德育家,他著名的著作是《思想录》,为拥护基督教之片断集。这里所引,见于《思想录》的总序中。原文为法文。)克莱觉得这句话说的很透彻。那种千人一律的典型何冀现在不存在了。他已经分化而成了一群和他同生天地间而却各不相同的人了,成了各自有各自的思想。异点多得不可胜数的人了;其中有一些是快乐的,有许多是安静的,有几个是郁闷的,间乎有一两个聪明得到了称得起是天才的程度,有一些是拙笨的,另一些是轻佻的,又一些是严肃的;有的是默默无声的密尔顿,又有的是锋芒未露的克伦威尔;(密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这一句是由英国诗人格雷(1716—1771)的《乡村教堂坟地挽歌》第十五节脱化而来:大意是说,农民中也有天才,但没得机会发展。)他们对于别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也象他对于他的朋友那样;他们也都会彼此赞扬,彼此谴责,观察彼此的弱点或者罪过而觉得开心或者悲伤;他们都是各人用各人自己的方式,踏着那重归尘土的道路(重归尘土:上帝用土造人,人死后重归尘土,见《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十九节。"尘土的道路"则引自《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

没想得到他开始对于户外生活爱好起来,他这种爱好,并不是因为户外生活和他自己拟定的前途有关,却是因为户外生活本身,和户外生活所带来的东西。过去的时候,一般人认为,有一个仁爱慈悲的神,主宰一切,现在这种信念,已经慢慢地衰微了,所以忧郁的心情,经常盘踞了近代文明人类的内心;但是按照克莱的地位看来,他得算是很奇异地能把这种忧郁心情摆脱了的。近几年以来,他能按照自己内心的倾向,选择所读的书,不必为了职业需要起见而硬塞生填,这是第一次;因为那几本农业手册,他觉得应该念熟了的,只占他很少的时间。

他和旧日的联系,越来越疏远了,在人生与人类里,看到了一些新鲜的事物了。除此而外,他对于外界的现象,象季节流转。情态之不同;大块嘘吸。气势之各异,暮暮与朝朝,子夜与亭午,水之浩荡,雾之迷,草之滋蔓与黄落,木之盛衰与枯荣,寂寂与悄悄,昏昏与暝暝,以及本来无生之物,却能听之有声(无生之物,却能听之有声:例如哈代的《还乡》第一卷第六章写荒原上的风声,说到"枝。干。果。叶,草茎。棘刺。绿藓。青苔",都能作出声音。又同书第五卷第六章,说,"轻微奇异的声音,从地上的窟窿。空洞的枝梗。卷缩的枯叶,以及别的微风。蚓类和昆虫能任意活动的孔穴里发出来,"他的诗中所写更多。所以这儿实为他自己的写照。),所有这一切,从前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点,现在也都有了亲切细致的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