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8(第3/3页)
那时候早晨仍旧够凉的,所以他们吃早饭那个大屋子里生着火,也还不叫人觉得不需要。克里克太太总觉得安玑。克莱太文雅了,不能和他们同桌吃饭,所以老吩咐人把他的杯盘,给他摆在壁炉暖位旁边一个带活页的小搁板上,因此克莱吃饭的时候,老坐在那个大张口的壁炉暖位里。他对面有一个又高又宽的直棂窗户,光线就从那儿射到他坐的那个角落上,同时又有一道清冷。蓝色的光线,从烟囱里射进来,所以他要念书的时候,那儿就够亮的了。在克莱和窗户中间,就是他们大家吃饭的桌子,他们咀嚼食物的时候,他们那些脸的侧影,让窗玻璃衬着,显得轮廓分明。屋子的一边,有门通到牛奶房,隔着这个门,能看见屋子里一溜一溜的长方形铅桶,满满地盛着早晨挤的牛奶。在更远的一头儿上,搅黄油的大桶,正在那儿旋转,听着咕叽咕叽的;使它旋转的原动力,是一匹没有精神的马,一个小孩儿赶着,在屋外来回转圈,隔着窗户可以看见。
苔丝来了以后有好几天,克莱老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刚从邮局寄来的书。期刊或是乐谱,所以差不多就没理会到饭桌上有她在那儿。她说话的时候那样少,别的女工们说话的时候那样多,所以在她们呶呶的谈话里,他听不出有新的语音来,并且他对于外面的光景,又老是只注意一般的印象,不理会细致的地方。但是有一天,他正记一段乐谱,并且凭借想象力,在脑子里听这段乐调,那时候,他就出起神儿来,那张乐谱也掉到炉床上去了。那时已经作完了早饭,坐过了开壶了,所以壁炉里燃烧的木块,只剩了一个火苗,在上面作垂死的舞蹈。他看着这块木柴的火苗,觉得它的跳动,仿佛和他心里琢磨的调子,互相应和;他又看着那两个挂壶的挂钩,在钩梁底下悬着,钩子上缀的灰网,也好象是跟着同样的调子颤动;同时又看着那个一半空着的水壶,它也作出了咕咚咕咚的伴奏。那时候,饭桌旁谈话的声音,混合到他想象的合奏曲里,到后来他想:"她们女工里面有一个,说话的嗓子真清脆!我想这一定是新来的那个女工。"克莱回头看,只见她正和大家坐在一块儿。
她并没往他那面看。说实在的,因为他老不说话,大家差不多忘了屋里还有他这个人了。
"有鬼没有鬼,我不知道,"她那时候正在那儿说;"不过我可知道,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可以让我们的灵魂,离开我们的躯壳。"老板满嘴含着吃的东西,满眼含着郑重其事探询追问的神气看她;他手里大个儿的刀子和叉子(因为这儿的早饭是真正的早饭)直竖在桌子上,仿佛要搭绞人的架子似的。
"什么?真的吗?怎么能那样,大姑娘?"他说。
"要觉着灵魂出窍,很容易的办法,就是晚上躺在草地上,拿眼一直瞅着天上一个又大又亮的星星,你要是一心一意老盯着那个星星,那你过不了多大的一会儿,就会觉得,自己离开你的躯壳,有上千上百里地远了,好象你自己并不想那样,而自然而然地就会那样。"老板把他死盯在苔丝身上的眼光挪开,又把它死盯在他太太身上。
"你说怪不怪,克锐蒂?俺这三十多年,找老婆,作买卖,请大夫,找护士,在满天星斗的黑夜,走了这么些黑道儿,从来一点儿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从来也没觉到,俺的魂儿离开了俺,连觉得离开俺的衬衣领子一英寸的时候都没有。"所有的人,连老板的徒弟在内,都把眼光一齐射到苔丝身上,苔丝就脸红起来,含糊其词地说,这不过是一种幻想就是了,说完了,就又吃起饭来。
克莱继续注视她。她一会儿把饭吃完了,觉出来克莱正在那儿瞧她,就开始用手指头在桌布上划种种花样,局局促促地,好象一个家畜知道有人正看它那样。
"那个挤奶的女工,是多么鲜亮。多么纯洁的一个自然女儿哟!"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从这个女孩子身上,好象看出一些他熟悉的事物来,想起使他回到过去的时光里一些事物来,回到只知道快乐。不必有深谋远虑的时光里,回到还没由于瞻前顾后(瞻前顾后,原文taking thought,屡见《圣经》,如《旧约。撒母耳记上》第九章第五节,lest my father take thought,等等。)的需要,而弄得天色都黯淡了的时光里。他最后断定,他从前一定见过她,不过在哪儿见过,却说不出来了。一定是在乡间漫游的时候偶然碰见的,他对于这一节,倒没有很大的好奇心。但是当前这一番情节,却很足以使克莱想要对近在跟前的妇女加以观察的时候,撂开别的漂亮女工,而单独选择苔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