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31(第2/3页)
克莱当着这些修沟的工人面前,毅然用手搂着苔丝的腰,硬装出惯于公然"作爱"。毫不怕人的样子,其实他也正和苔丝一样地腼腆。苔丝那时张着嘴,斜着眼看着那些工人,很象一个胆怯心虚的动物。
"你在他们跟前,公然承认我是你的人,并不觉得丢脸,是不是!"她满心欢乐地说。
"哦,是!"
"不过这种情况,要是传到爱姆寺你家里那些人的耳朵里,说你那位形影不离的情人儿,原来是一个挤牛奶的,""自从有挤牛奶的以来,顶迷人的一个。""他们也许会觉得,这有伤他们的体面吧?""我这亲爱的好姑娘,没听说过,德伯家的小姐,会有伤克莱家的体面!你不知道,苔丝,这种出身,正是我对他们耀武扬威的把柄;我现在先不发表,等到结了婚,从崇干牧师那儿找出证据来,我再告诉他们,叫他们来一个又惊又喜!即使没有这一节,你也寒碜不了他们;因为,我将来的生活,和我家里的人,要完全隔绝,连他们在外面儿上,都受不到我的影响,咱们将来要离开这一带地方,也许还要离开英国哪!那样的话,他们这儿这些人,随便说咱们什么话,于咱们又有什么关系?你愿意跟着我去吧,苔丝?"她听了这番话,想到将来他身行万里的时候,只有她自己是他的亲人,跟在他身边,她心里的感情就激动起来,嘴里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有答应一个是字的份儿。她心里一激动,就几乎觉得耳朵里好象波涛汹涌,眼睛里就要淌出泪来。她把自己的手放在克莱手里,两个一齐往前走去,就走到一座桥的跟前,只见桥下面的河水里反射的日光,仿佛熔化了的金属似的,看着都晃眼,太阳自己,却叫桥遮住了而看不见。他们在那儿站定,跟着就有些长毛儿和长翎儿的小脑袋,(长毛儿的小脑袋,指水獭而言,多见于英国南部河流中。长翎儿的小脑袋,则指水鸟而言。从平滑的水面下探出来,但是看见搅扰它们的东西,在那儿站住不动,并没走过去,就又缩回水里去了。他们在河边上流连,一直流连到雾气四合,在他们身旁缭绕,在这个时季里,雾来得很早,象小小的水晶,粘到她的眼毛上,粘到他的眉毛和头发上。
礼拜天,他们在外面流连的时候还要更久,天都十分黑了还不回去。他们定婚以后第一个礼拜天,别的工人,也有些在外面游逛的,就听见苔丝说话的声音续续断断的,乐得字句都连不到一气,不过隔的太远,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看见她,一面靠在克莱的臂上往前走着,一面因为心里直跳,说的话都一字一顿,有时候,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又看见她有时心满意足,一言不发,偶然又低声发笑,好象她的灵魂就浮在这种笑声上面,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并且还是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情人,在一块儿的时候,就这样笑法,天地间一切别的东西,都没有能跟它比的。他们看见她走起来,脚步轻快,仿佛将落未落的小鸟儿疾飞轻掠的样子。
苔丝现在爱克莱爱到极点,克莱就是她的性命。她的心肝;这股爱力,仿佛日晕,光辉四射,把她包围起来,叫她把过去的苦恼一概忘却,叫她把日夜缠绕她的那些幽灵,疑虑。恐惧。郁闷。烦恼。羞耻,完全排除,完全摈弃。她自己分明知道,这些幽灵,全在那一圈光辉外面,如同饿狼一般,等待时机,往里进攻;但是她却有持久的力量,制伏它们,叫它们不能任所欲为。
深厚的爱力叫她把往事忘记,清醒的理智却又叫她把往事记起:这两种情况同时并存。她虽然身在光明之中,但是她却知道,暗中老有一些黑的东西,在那儿蠢蠢思动,它们每天也许前进一点儿,也许后退一点儿,不是前进,就是后退,反正总在那儿,不能消灭。
有一天晚上,住厂的人,除了苔丝和克莱,全都往别的地方去了。因此他们两个,只得坐在屋里看家。他们谈天儿的时候,苔丝满腹心事地抬起头来,去看克莱,同时克莱那双表示爱惜敬重的眼睛,也正看着她,恰好两个人,四目相射。
"我配不上你,配不上!"她忽然说,同时从矮凳子上跳了起来,好象是因为他崇拜她,又因为自己受了他的崇拜,满心欢喜,觉得惊惶。
克莱把她兴奋的全部原因,认作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原因,所以他就说,"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亲爱的苔丝!你以为,一个人会不费什么事,运用一套没有价值的习俗礼仪,就算有身份吗?那不算。真正有身份的,得是那些真实。诚恳。公正。纯洁。可爱。有美名的人里头的(《新约。腓利比书》第四章第八节:"弟兄们,我还有未尽的话。凡是真实的。诚实的。公正的。纯洁的。可爱的。有美名的,若有什么德行,若有什么称赞,这些事情你们都要思念。"),就象你这样才成啊,我这亲爱的苔丝。"她极力忍住了喉头的哽咽。近几年,她在教堂听道的时候,这一连串美德,不知让她那颗年轻人的心疼过多少次了,他却偏在这会儿引用这句话,可真怪啦!
"我十六岁那年上,你怎么不在马勒村待下,跟我求爱哪?那时候,我正和我弟弟妹妹们在一块儿住着,你不是在青草地上,还跳过一回舞吗?哦,你怎么不哇,你怎么不哇!"她说,同时很激动地直搓手。
安玑只得安慰她,劝导她,一面心里想(他这么想倒也很对),她这个人,真是天真烂漫,喜怒任意,将来她要是嫁给了自己,她的幸福全得靠他的时候,他真得把她小心爱护,对她时刻尽心。
"啊,我怎么不待下哪?"他说。"我也不明白呀。谁知道我怎么不哪!不过,这也用不着这么难过呀,这值得这么难过吗?"托词掩饰,原是妇女的本能,所以她又急忙改嘴说,"要是你从那时候起就爱我,我就可以多得你四年的爱了!我从前的光阴,就不会白白地瞎过了!我就可以格外多有四年的快乐了!"受这样折磨。这样痛苦的,并不是一个有阅历。有经验。作过许多风流事。见不得人的妇人,却是一个生活单纯的女孩子,年纪还不到二十一岁,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就如同一只小鸟,陷入了网罗。她当时要好好把心情稳定一下,所以就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往屋外走去,走的时候,裙角都把小凳子带倒了。
壁炉的薪架上,烧着一捆青绿的树枝儿,发出一片熊熊的火光;树枝儿发出一片悦耳的劈啪之声,树枝的头儿上直冒白沫儿,克莱就在这片火光旁边继续坐着。等到她从外面回来了的时候,她已恢复了原状了。
"你说你是不是有一丁点儿喜怒无常,忧乐没准儿,苔丝?"他给她在小凳子上放了一个垫子,叫她坐好了,自己靠着她在一把长椅子上坐下,打趣她说。"我刚才正要问你一句话,你可拿起腿来就走了。""不错,也许我有点儿喜怒无常,"她嘟哝着说,于是忽然又走到他跟前,每一只手把住了他的每一只膀子说,"并不,安玑,我并不是真正喜怒无常,我是说,我的生性并不是喜怒无常。"她要证明她不是那样,就在长椅子上靠着克莱坐下,同时还把头靠着他的肩膀。"你要问我什么话来着?你问吧。我管保我可以好好地回答你。"她很虚心地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