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33(第3/4页)

当时他们一行四人,新郎。新娘。克里克先生。克里克太太,就在这辆又笨重又吱吱响的车里坐好了,那位老朽不堪的车夫,就坐在他们前面。克莱很盼望他那两位哥哥,至少能来一位给他做伴郎;他写给他们的信里,曾经微微露过这个意思,不过他们都没有回信,这就表明,他们是不肯来的了。他们本来就不赞成这门亲事,自然更不能指望他们帮忙的了。也许他们不能来倒也好。他们并不是世路中人;且不必说他们对于这门亲事的意见,即便在牛奶厂里,和厂里的人平起平坐,称兄道弟,象他们那样又酸又臭,也一定要觉得不舒服。

当时的情势,推动苔丝前进,把她驾在云端,使她对于这种事情,一概不知道,对于一切东西,一概看不见,对于往教堂去的道路,也不知道是哪一条。她只知道,克莱紧靠在她身旁,除此而外,别的情况一概是一片迷雾,含有光辉,往外映射。她现在真成了只有在诗歌里才存在的那种天上人物了,真成了从前克莱和她一同散步的时候。常对她说的那种古代天神了。

婚礼既然是采取许可证那种办法,所以教堂里只有十二三个人;不过,就是有千儿八百人在那儿,于她也不会发生更大的影响。他们离她现在的世界,简直和天上的星辰一样地遥远。她宣誓(宣誓,欧美婚礼的一部分。牧师问新郎,你愿意娶这女子为妻,遵天主的圣命,与她度日等语,新郎答愿意。问新妇亦然。)说要作他忠心的妻子那时候那样郑重严肃,真使人觉得如登九天;平常男女的爱慕,让那种情况一比,可就显得轻薄而不庄重了。在仪式停顿的中间,他们两个一齐跪在那儿,她不知不觉地歪到他那面儿,肩膀碰着了他的胳膊;因为她那一刹那间,起了一个惊心的念头,所以出于机械,做出那种动作,为的是要知道一下,他一点儿不错,的确是在那儿,好把一颗心放下,好把自己认为他对她的忠诚能抵抗一切的信心,巩固一下。

克莱知道,苔丝很爱他,因为在她全身之上,没有一点地方不表示她爱他的,但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对他的爱,究竟有多深,有多专,有多柔驯;不知道,她都怎样能为他忍痛受苦,为他赴汤蹈火,她都怎样矢志靡它,至死不渝。

他们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撞钟人正把钟从钟架子上动荡(钟从架子上动荡:欧美撞钟时,使钟本身来回动荡,碰到钟舌以发声。)起来,于是三种音调和鸣的钟声,铮铮发出,因为教区很小,所以建造教堂的人觉得,有三架钟(三架钟:英国教堂,丧钟只一个,喜钟则一套。欧洲大陆教堂中钟极多,英国较少,每套八个的已为少数,每套十二个以上的则最少。),尽可以够区上教民们受用的了。她同她丈夫,经过钟楼,往栅栏门那儿走去,那时候,她可以感觉出来,钟声嗡嗡,从安着透气窗的钟楼上发出,把钟楼周围的空气震荡,绕着他们身外萦回,那种情况,就和她当时那种满腔情绪的心境,正是一样。

她在这种心境之中,觉得身外射来一片光辉,把自己映照,好象圣约翰在太阳里看见的天使一般(太阳里的天使:《新约。启示录》第十九章第十七节:"我又看见一位天使,站在日头中,向天空飞的鸟,大声喊着说,"《启示录》相传为圣约翰所作。);等到教堂的钟声响过了,婚礼所引起的情绪也安静下来了,这种心境才跟着消灭了。那时候,她的眼睛才能看出一切东西的细情来。克里克夫妇吩咐把自己的小马车套来,把那辆大马车腾出来,给他们一对新人坐,那时她才第一次看见那辆车的构造和形状。她静悄悄地坐在那儿,把车端量了好久。

"我觉得,你仿佛打不起精神来似的,苔绥,"克莱说。

"不错,"苔丝回答说,一面用手去按她的前额。"有许多事儿,都叫我心惊胆战。一切都太严肃了,安玑。别的不提,这辆车仿佛我从前见过,仿佛跟它很熟。真怪啦,一定是我梦见过它。""哦,你听说过德伯家大马车的故事啦吧。那是从前他们在这一郡里正红的时候,他们家出的一件迷信事儿,这一郡都传遍了,没有人不知道。这一定是你从前听人说过那个故事,所以现在看见这辆笨车,就又想起那个故事来了。""我不记得我听人说过那个故事,"她说。"怎么回事哪,你能不能说给我听一听?""呃,我现在顶好不要把详细的情况都说出来,只说个大概吧。在十六世纪或者十七世纪的时候,你们德伯家有一位老祖宗,在自家用的大马车里,犯了一件吓死人的罪。从那时以后,你们家里的人,总是看见那辆车的样子,再不就听见那辆车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不过我还是改天再讲吧。怪阴森的,一定是你先知道了那件事儿的一点影子,所以现在看见这辆老笨车,就又想起那件事儿来了。""我不记得我从前听人说过,"她嘟哝着说。"你才说,什么时候我们家的人看见那辆车哪?是他们要死的时候,还是他们犯了罪的时候哪?" "别说啦,苔丝!"他吻了她一下,不让她说。

他们到家的时候,她心里一个劲儿地后悔难过,老打不起精神来。在名义上,她倒是克莱。安玑的太太了,但是在道德上,她有要求这种名分的权利吗?说她是亚雷。德伯的太太,岂不更对吗?她保守缄默,正直人也许要认为该受责备。难道浓烈的爱就能使该受责备的变成不该受责备的啦吗?她不知道,一个女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也没有人能给她拿个主意。

不过,有那么几分钟,只她一个人在屋里待着,,这是她最后一天,最后一次,到那个屋子里的,她跪下祷告。她本想祷告上帝,但是她真正哀恳的,却是她丈夫。她对那个人那样崇拜,使她几乎害怕,那不是什么吉兆。她意识到,劳伦行乞僧所表示的那种观念:"穷欢极乐,必有凶终恶果。"(行乞僧劳伦,《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一个人物。他给罗密欧和朱丽叶两个人秘密行了结婚仪式。现在引的这句话,见于那本戏剧第二幕第六场第九行。)她对那个人崇拜得也许太凶了,太厉害了,太不要命了,太不顾一切了,不是人受得了的。

"唉,我的爱人哪,我的爱人哪,我怎么爱你爱到这种分寸啦哪!"她自己低声说。"因为你爱的那个她,并不真是我,只是一个和我形影一样的人;只是一个我本来可以是而现在可不是的人哪!"到了下午了,该是他们走的时候了。他们在井桥村水磨磨坊附近那个古老的农舍里赁好了几个房间,他想在那儿住几天,同时研究研究磨面的情况,他们早就决定要实行这个计划了。两点钟的时候,一切都齐备了,除了起身没有别的事儿了。厂里所有的工人,都站在红砖房门那儿,等着看他们出来。老板夫妇跟着他们走到门口,苔丝看见她从前那三位同屋的伙伴,都靠着墙并排儿站着,满腹心事地低着头。她原先很怀疑过,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出来送他们;但是现在她们却都出来了,都尽力自持,尽力克制,坚持到底。她知道,娇柔的莱蒂,为什么那样软弱无力,伊茨为什么那样愁眉苦脸,玛琳为什么那样怔怔愣愣。她只顾琢磨她们的伤心事,就一时把时时刻刻萦回在自己心头的伤心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