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莫奈特鞋匠(第3/3页)
"如果不打扰他的话,"她说,朝洛里先生举起一只手,后者擤了几次鼻涕之后正弓着腰俯身向着他们,"可以去安排一切,以便让我们马上离开巴黎,这样,他可以从这道门里搬出去,""但是,考虑一下。他能够旅行吗?"洛里先生问。
"与其让他留在这座城市,对他这样可怕,我想,不如即刻离开更为合适。""这是实情",德法热说,他正蹲着观看和静听。"不但合适,莫奈特先生,无论怎样,最好是离开法国。这样吧,我去雇一辆马车和几匹马?""这是件业务,"洛里先生说,他已在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如果要办业务,最好还是我去办。""那么,"莫奈特小姐催促道,"放心去吧。你们看他现在多安静,你们不用担心,就让我陪着他吧。你们为什么犹豫呢?只要你们锁上门,使我们不受打扰,我相信等你们回来的时候,你们会发现他安静得就如你们离开他的时候一样。无论如何,我会照顾他,直到你们回来,然后我们马上带他走。"洛里先生和德法热都不同意采用这种办法,主张留下他们之中的一位。但是,因为要办理的事情不仅仅是雇马车和马匹,还要办理旅行证件,而且时间要紧,白天就要结束,于是他们终于匆忙地分了工,急急忙忙分头去办了。
这时,夜幕渐渐降临,女儿将头枕在靠近父亲的地板上,照顾着他。夜越来越深,他俩静静地躺着,直到一缕光线从墙缝射进来。
洛里先生和德法热先生作好了一切旅行的准备工作,不仅给他们带来旅行衣服和风衣,还带来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法热先生把他带来的食物连同灯放在鞋匠的凳子上(除此之外,顶楼房间里只有一张地铺陋床,别无他物),然后,他与洛里先生一起唤醒囚犯,扶他站了起来。
人的智慧还不能从他那惘然惊异的神情中探知他内心的秘密。他是否懂了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是否知道他已经自由了?这是一些人的智能所不回解答的问题。他们试图告诉他,但是他茫然不解,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们唯恐他又陷入昏迷状态,一致同意暂时不再去打扰他。他偶尔有一种双手抱头,茫然若失的粗鲁的动作,这是他从前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只要一听到他女儿的声音他就表现出某种喜悦神情,必定朝她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
他以一种久已惯于顺从别人意志的态度,吃喝完他们给他的食物,穿戴上他们给他的衣服和披风。他欣然挽起了他女儿伸过来的手臂,用双手抓住,握牢,不放。
他们开始下楼,德法热先生提着灯走在最前面,洛里先生紧跟着走在小列队最末。他们在那长长的楼梯上没走几个台阶,他就停住了,呆视着屋顶,又扫视着四周的墙壁。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我的父亲?你记得打这儿走上来吗?""你说什么?"但是,她还没来得及重复她的问题,他便好像已经听到她的重复似的,咕哝着:"记得?不,我不记得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显然,他完全不记得他是如何被人从监狱送到这幢房子的。他们听到他嘀咕着,"一百零五号,北塔";而且当他环视四周时,他显然将它当作是囚禁了他多年的那座坚固堡垒。他们走到院子时,他本能地改变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吊桥;当他发现前面没有吊桥,只有一辆马车停在大街上时,他放下女儿的手,又抱住了自己的头。
门边没有人群,窗子里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街道上甚至没有偶尔经过的行人。一种异常的寂静和荒凉笼罩在周围。只看见一个活人,那就是德法热太太,她靠在门柱上编织,什么也不看。囚犯已经坐在马车里了,他的女儿跟了进去,洛里先生刚跨进一只脚便难堪地停在那儿了,因为囚犯悲伤地向他要他的制鞋工具和那双未做完的鞋子。德法热太太马上告诉她丈夫她就去取来,于是她一边编织,一边穿过院子,走出了那片光亮。她很快就把东西拿了过来,交给车里人,然后她马上又靠回到门柱上编织,什么也不看。
德法热爬上马车夫座位,吩咐道:"去海关。"车夫劈劈啪啪地抽动他的鞭子,于是他们就在昏暗飘忽的灯光下得得得地向远处奔驰。
在飘忽的灯光下,灯光在较为平坦的街道上明亮些,而在较差的街道上昏暗些,驰过明亮的商店,愉快的人群,通明的咖啡厅和剧院,他们来到一个城门口。士兵们提灯站在守卫所里。"你们的证件,旅客们!""这儿,长官",德法热说着跳下车,把兵士硬拉到一处,"这就是车子里那位白发先生的证件。他们拜托我将他送到,"他压低了嗓音,那些军用提灯间出现了一点骚动,然后一位穿制服的把一盏灯用一只手送到车厢内,与这只手相连的那双眼睛用一种不同寻常的目光看了看白发先生。"好吧。走吧!"穿制服的说。"再见!"德法热先生说。于是,在越发昏暗的飘忽不定的灯光里,车子驶进一片辽阔的星光之下。
在亘古不变的星光的天空下,有些星辰距离渺小的地球如此遥远,以至一些学者怀疑它们的光线是否照见了地球,作为宇宙中的一个小点,任何苦难都会经受,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因为夜的阴影是如此的广阔和黑暗。在通宵的寒冷和时常的不安中,洛里先生,坐在那已被挖掘出来的埋葬过的人对面,猜疑着对面的人到底丢失了什么微妙的能力,究竟什么能使他恢复正常,那个老问题又在他耳边悄声回响着:"我希望你能喜欢复活后的生活。"依旧是那个通常的回答:"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