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戈根的脑袋(第3/3页)
贴身男仆来了又走了。侯爵老爷穿着宽松舒服的睡衣,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准备在这个依然闷热的夜晚静静地睡个好觉。他的睡衣在走动中发出沙沙的声音,而软底拖鞋却悄无声息,就像一只工于心机的老虎。这时的侯爵就如故事中所描述的那种中了邪的凶残恶毒的侯爵,一会儿由人变成虎,一会儿又由虎变成人。
他从奢侈华丽卧室的一头踱到另一头,回忆起白天旅途中的一些片断:夕阳西下时候的缓慢爬坡,落日终于下山的景象,山坡,磨坊,悬崖上的监狱,山谷中的小村庄,泉水附近的农民,和那个手持蓝帽,指点马车链条的修路工。那潭泉水使他记起巴黎的喷水池,那只放在水池底座的小包裹,那些俯身细察那包裹的妇人们,还有那举臂哭叫"死了"的高个子男人。
"现在我感到凉快了,"侯爵老爷说,"我可以上chuang睡觉了。"于是,他只留下一盏灯点燃在大壁炉上面,放下薄纱帐。他平静地睡去时,听见一声长叹打破了夜的宁静。
在沉闷而缓慢的三个小时里,府邸外面那些石雕的面孔惘然地注视着漆黑的夜晚;在沉闷而缓慢的三个小时里,马厩里的马匹在槽边烦闷地骚动着,狗儿在狂吠,猫头鹰在啼叫,那叫声与诗人们通常所描述的声音迥然不同。不过,这不过是这类生物的顽固恶习,它们很少愿意顺从人们给它们规定的一切。
在沉闷而缓慢的三个小时里,府邸内的石雕狮脸和人脸惘然地注视着夜晚。死气沉沉的暗夜笼罩着所有的角落,死气沉沉的暗夜使所有道路上静寂的尘埃更增添了一份死寂。坟地已经扩展到小径,小小的枯草堆连接成片,已完全分不清那是谁的坟头了。十字架上的耶稣大约已走了下来,以便看清他们到底是谁。村庄里,收税的和纳税的人们都睡了。也许,他们正梦见宴席,就像饥饿的人们常做的那样;也许他们正梦见安逸与休息,就像受使唤的奴隶和上轭的公牛常做的那样。瘦弱的村民在睡梦中得到了温饱与自由。
在这黑沉沉的三个小时里,村庄里的泉水默然无声地在黑暗中流淌,府邸里的泉水默默无声地在黑暗中滴落,两者都渐渐消融,就如分分秒秒的时光从时间之泉中消逝一样。三个小时以后,两股灰暗的泉水开始闪现出幽灵似的光芒,府邸里的石脸也睁开了眼睛。
天色越来越亮,阳光终于触及静静的树梢,把一片金光倾洒在山岗上。在灼热的红光中,府邸里的泉水似乎变成了鲜血,石雕的脸面也染成一片血红。小鸟们在放声高歌。站在侯爵老爷那久经风雨的卧室大窗台上的那只小小鸟儿正倾其全力,唱着一支最最甜美动人的歌。最靠近卧室的那尊石刻人面似乎吓呆了,张着大嘴,垂着下颚,一副畏惧惊吓的模样。
这时,太阳升了起来,村庄里的人们开始活动起来。农户的小窗打开了,破烂的房门拉开了门闩,人们颤抖着走出屋子,早晨清新的空气中仍带着一丝寒意。接着,村民们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有些去泉边,有些去地里。这儿的男男女女在挖地,那边的男男女女在照料可怜巴巴的牲口,牵着瘦骨嶙峋的母牛到路边寻找草地。在教堂的十字架前,跪着一两个人,伴随着祈祷者的是他们牵来照看的那头母牛,此时它正在自己脚蹄下的杂草中寻找着早餐。
府邸醒得迟些,这已成为它的习惯,不过,它的确渐渐地醒了。开始,那些孤寂的长矛和猎刀像以往一样被涂上红色;然后,它们在阳光中闪耀着锐利的光芒。这时,门窗全部敞开了,马厩中的马匹朝着光亮转过身,享受着涌入门道的新鲜空气;晶莹的树叶在铁格子窗框上沙沙直响;宅犬们猛力地拉扯着铁链,极不耐烦地站起上身,渴望解脱链子。
所有这一切都是随着早晨的到来而进行的日常生活琐事。当然,今天有所不一样。府邸的大钟从来没有这么响亮过;楼梯上人们的走动从来没有如此频繁过;平台上从来没有如此众多的行色匆匆的身影;沉重的脚步声从来没有如此遍及府邸各地;也从没有这么多马匹匆匆备上马鞍飞驰而去,这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风把这阵忙乱传送到那个头发灰白修路工的耳里?他此刻已经在村外的山顶上干活了,乱石堆上放着他一天的干粮,那包东西少得可怜,连乌鸦都不屑一吃。是那些鸟儿到远处报信的途中,像播撒种子似地向他抛下了一颗?不管是不是这样,那个修路工却实实在在地在这闷热的早晨向山下狂奔,就像逃命一样,身后扬起没膝的尘土,一刻不停地跑到泉水附近。
整个村庄的人全聚集在泉水边,神情沉郁地站在那儿窃窃私语,而且脸上还流露出恶毒的好奇和惊讶。那些被匆匆忙忙牵过来四处乱拴的母牛正傻愣愣地四处张望,或躺在地上咀嚼着刚才闲逛时吃下去的那些根本不值得一嚼的小草。府邸里的一些人,驿站里的那些人和所有的税收官员都多多少少地武装了起来,此时正惘然地拥挤在小街的另一边,无所事事。那个修路工却已经钻进那个汇集了他五十几个特殊朋友的圈子里,用那顶蓝帽拍打着自己的胸部。这一切预示着什么呢?而快速地把盖伯勒先生举起来,放在一个骑马仆人的后面,让超载的马儿驮着那位盖伯勒先生急速奔去,就像德国民谣《利奥诺拉》的翻版似的;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这表明府邸里又多了一张石雕的人脸。
昨晚,戈根再次光临这座建筑物,增加了这一张缺少的石脸。为了这张石脸,戈根已等待了近二百个年头。
这张石脸就躺在侯爵老爷的枕头上。它像一张精致的面具,突然惊醒,发怒,然后化为石头。石头身躯的心窝里深深地插着一把刀子。刀柄上卷了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赶快打发他进坟墓。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