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12页)

「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偏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姐,唔?」

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号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遣--」

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

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麽?」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桥牌〕,找遍了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的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向辛楣笑,说想不到他这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好。纸牌幸亏没买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共同生活的原则--」

鸿渐想高松年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麽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说:「把王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长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在这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

高校长看汪太太请自己办她,大有恃宠撒娇之意,心颤身热,说:「哪里的话!不过办学校有办学校的困难--你只要问汪先生--同事之间应该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的同事。校长,你什麽时候雇我到贵校当--当老妈子来了?当教员是没有资格的--」高松年喉间连作抚慰的声音--「今天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来打它个通宵,看李梅亭又怎麽样。赵先生、方先生,你们有没有胆量来?」

高松年叹气说:「我本来是不说的。汪太太,你这麽一来,我只能告诉各位了。我今天闯席做不速之客,就为了李梅亭的事,要来和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们在请客。」

客人都说:「校长来的好,请都请不来呢。」汪先生镇静地问:「李梅亭什麽事?」汪太太满脸厌倦不爱听的表情。

校长道:「我一下办公室,他就来,问我下星期一纪念周找谁演讲,我说我还没有想到人呢。他说他愿意在『训导长报告』里,顺便谈谈抗战时期大学师生的正当娱乐--」汪太太「哼」了一声--「我说很好。他说假如他讲了之后,学生问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赌钱算不算正当娱乐,他应当怎样回答--」大家恍然大悟地说「哦」--「我当然替你们掩饰,说不会有这种事。他说:『同事们全知道了,只瞒你校长一个人』--」辛楣和鸿渐道:「胡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他调查得很清楚,输赢很大,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麽几个人,也有你汪先生--」汪先生的脸开始发红,客人都局促地注视各自的碗筷。好几秒钟,屋子里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校长不自然地笑,继续说:「还有笑话,汪太太,你听了准笑。他不知道什麽地方听来的,说你们这副牌是美国货,橡皮做的,打起来没有声音--」哄堂大笑,解除适才的紧张。

鸿渐问汪太太是不是真没有声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样都是乡下人,还说:「李瞎子怎麽变成聋子了,哪里有美国货的无声麻将!」高校长深不以这种轻薄为然,紧闭着嘴不笑,聊示反对。

汪先生道:「他想怎麽办呢?想学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闹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盖毯子,毯子上盖漆布--」范小姐聪明地注解:「这就是『无声麻将』了!」--「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不得。」校长一连声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无非是为了做不到中国文学系主任,跟我过不去。我倒真不想当这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了人。他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

汪先生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奇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小姐正要问辛楣什麽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己说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

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喝茶--」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麽交际、招待、联络,都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有本事来当教授,没有本事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拼,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这不就完了麽?」

「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或肩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麽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的,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覆援引苏东坡的名言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赵辛楣的眼光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忽见辛楣的表情,眼稍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生,汪太太真厉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道:「真厉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各位严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