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5页)

就在这一个秋天,一秋的寒,一秋的悲,一秋的萧瑟,一秋的忧虑,一秋的凄凉。熟读四书五经老庄之道反而糊涂的大爷由扛锄又走向了为国民党扛枪的道路。

没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来解释大爷为什么又去参加了国民党,也没有必要解释,反正大爷又去参加了国民党。

“仕昌,上坡啊?”行人问。

“是啊,三叔,到家北锄地去。”乡村小径,西风乍起,带着淡黄筋脉的叶子被秋风剪掉,悲哀地飘落。大爷在路上与碰见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

到了地头,大爷锄了一段,蹲在地上四下撒么观察周围。

豆地的西面是蜿蜒的使狗河,淡淡的雾气已近消散,掩不住烟含残柳,秋意频来,残荷零落,萍碎衰草,凄凄惨阳;掩不住蒹葭苍苍,芦花茫茫。其余三面是一望无际的高粱玉米青纱帐,带着凝重的露水,秋风吹来,沙沙作响,像埋伏着千军万马。高粱已晒米,少女一样羞红了脸,籽粒在秋的时节里飘香。太阳已出来老高,上坡干活的人不多。路边的草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在太阳下一闪一闪的,为生命的余晖努力地摇曳、挣扎与叹息。地上的蚂蚱开始活动了,不忍悲秋作客,努力活跃地蹦着。

仰望声声寒雁凄唳长天,低看萋萋芳草哀叹秋日。

蝉吟败叶,蛰响衰草,相应喧喧。“不能再犹豫了。”大爷一声叹息。“呼”地站起来,挥着有力的臂膀,扔掉手中的长长的铁锄,像泥鳅钻入大海一样,迅速钻进了望不到边看不尽沿的青纱帐,无垠的青纱帐顿时吞没了大爷高大的身躯。今年是土改后难得的一个好年头,秋风摇曳的高粱长得粗壮高大,红红的高粱穗打在大爷脸上,长长的叶子剪刀似的带着露珠横着斜着割在大爷脸上,不时有觅食的麻雀从地里“轰”地飞起,又在前面落下,像是给大爷领路。大爷艰难地拨拉着高梁向前走。

那扔掉的铁锄在空中笨拙地划了个半圆弧,歪歪斜斜地重重地掉在地上,铲起了一个深深的牙龈似的土窝。

大爷这臂膀一挥,毁掉了自己的命运,毁掉了一个大家庭,毁掉了妻子女儿,毁掉了父母兄弟,毁掉了“仓三易斋”的渴望,毁掉了一个大家庭本应有的一切一切……

“老二,去地里喊你大哥回来吃饭,这大晌午了怎还不回来?”中午了,爷爷发现大爷还没回来,打发父亲去地里看看。

父亲在地里只发现了孤零零的铁锄。他扛着锄回了家。“爷,大哥没在地里,只有一把锄。”父亲告诉爷爷。

一家人爷没多想,以为大爷去哪串门去了,中午晚一点肯定回来吃饭。已经过了午时了,大爷还没回来。

“老二,你再去家北看看,你大哥在不在,或有没有其他情况。”爷爷对父亲说。

这次父亲仔细了。他发现大爷宽大的脚印进了青纱帐,高粱地里边仍是大爷那宽大的仓促的脚印,几棵踩倒的红高粱斜躺在地上。

“爷,大哥钻青纱帐走了。我估计他又去投国军了。”父亲回来说。看天已黄昏,还没有大爷踪影,爷爷也感到事态不妙。

大娘抱着孩子到村头看了好几次,期望能看到大爷回来。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孤零零的村口站着大娘孤零零的身影,带着一颗孤零零的心。

晚上,一家人闷闷地吃饭。大娘吃不下去,只顾抱着孩子哭。“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这还有5个月的孩子怎么办啊?”

“砰砰!砰砰!”大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大娘转悲为喜,以为是大爷回来了。父亲腿快,赶紧去开门。

父亲领回来的是“鬼的好”高瑞云,鬼的好已40多岁了,经常倒背着手走路,略微发白的瘦瘦的长脸镶着死鱼一样的眼睛,高高的个头,微微弯腰,像秋天的红高粱,承受不住头部的压力。

“二哥,仕昌让我给你们带信回来,他今天又开始在李竹明那边干事了,叫你们不用担心。”鬼的好说。

爷爷奶奶的心总算又放下来了,毕竟有自己儿子的信了。“唉!没办法!他改不了了!”爷爷叹气。

是夜,奶奶和大娘一个炕睡觉,被一阵“嘤嘤”的哭声惊醒。大娘一直没睡,她心情复杂而痛苦,不知丈夫这一走是凶是吉。大娘奇怪,为什么偏偏放着日子不过,去冲冲杀杀的。

“睡吧,彩虹,仕昌没事。”奶奶安慰道。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淡月藏梧桐,凄树影婆娑,撒下一帘幽愁,一室秋灯,一庭秋雨,更一声秋雁,不知消得,几多依黯。大娘默默地在窗下坐了一夜,想边鸿孤唳,砌蛩私语,心入乱麻,千刀难剪,这闲愁,夜深最苦。

几天后就是中秋节了,清秋千里,明月照人,吴刚折桂,嫦娥冷泪。秋风凛冽,深远的天空挂着一轮仲秋月,溶溶的月色照着冷冷秋霜,时而传来几声大雁的悲鸣声切。大娘独倚门外,望穿秋水,脉脉相待,盼望奇迹出现。然而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夜深了,秋风四起,卷起一地寂寞,依然一席哀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