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5页)

“多放点姜!这大冷天的!”

表爷爷家共有三间屋,三个儿子各住一间,他和表奶奶住门楼子南屋,做饭都只好在院子棚里,一大家人住得很紧张。

当天,爷爷奶奶和表爷爷表奶奶住一起,四叔和五叔住二姑房间,父亲去了西兵马营村他姑家,也就是爷爷的亲姐姐。一家人暂时有了安身之地。

晚秋这个时候正是表爷爷忙着收割芦苇的时候,一家人就跟着表爷爷去水库收割芦苇。父亲在老姑家则帮着干农活,混碗饭吃。

表爷爷的村在牟山水库的南边,北边和东边一片浩淼寥烟,西边则是白茫茫的芦苇荡,一片连着一片,一丛连着一丛,一窝背着一窝,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灰茫茫,雾蒙蒙,浩渺如烟。秋风吹来,如苗条的少女婉婉摇曳琵琶哀秋,刷刷作响,弹起十面埋伏,似有千军万马。深秋的芦苇、雪绒绒的芦絮,宛如一片片雪花随风漫天飘荡着,整个村庄、田野、河道都是芦花柔曼的舞姿。清风拂过,一阵阵白浪在浅绿色的山间此起彼伏。

表爷爷的芦苇主要用来编席。编席是表爷爷一家人传统的手艺,就如同爷爷的传统打火烧一样。表爷爷编的席子工艺精巧,远近出名。席子花纹又密又精细,鸳鸯、双喜、荷花、万福各样各色精美纵横交错的图案,色泽明亮均匀一致,紧密柔软平滑,无断草、断筋、断边,无白梢、结疤。除了席子,表爷爷还可以用芦苇编斗笠、芦苇筐、芦苇篮、门帘等。

落日天风,斜雁惊寒,西风渡头,斜阳岸口,残照铺水,菰蒲独秀,无限惨愁。爷爷趟着冰碴子,艰难地拔着每一步,弯腰割着坚硬的芦苇,奶奶在后面捆,四叔五叔跟着奶奶打下手,有时候抱有时候捆,倒还蛮乐趣的。爷爷很惭愧,自己挈妻带子,离井别乡,投奔他亲,竟不如天空寒雁,秋色蒹葭。芦苇的茎十分坚硬,锋快的镰刀割不下上百斤,就得换镰,爷爷一个人要带好几把镰刀,还有磨石。中途还要不时地把它再磨几下。芦苇体重,割不大的一小捆,就有上百斤。奶奶个小,蓬散的芦苇,能盖过奶奶的个头,幸亏有四叔、五叔帮忙。脚底下新割的芦苇茬子,锋利无比,一不小心就把鞋底戳透了,爷爷嘱咐四叔、五叔特别小心,即使这样他们俩还是扎得流血。

“人生草木不如!”爷爷直起弯累的腰,磨一磨镰刀,举目看着残阳染成血色的芦苇荡,无奈的心在无奈的深秋里发出无奈的叹息。

爷爷就这样拼命地干,以能维持这流亡的冬季。

半个月过去了,表爷爷仅有的5亩芦苇割完了,爷爷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表爷爷对待爷爷一家如同自己家人一样,可他那两个儿子和妯娌经常拿冷冷的眼光看着爷爷一家,吃饭刷碗老是摔打,背地里指点四叔。爷爷看在心里很明白,他感到住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不是办法,特别是晚上硬挤和他们一家睡觉实在不方便。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是爷爷不想因为自己是国民党家属给表爷爷添麻烦。

“兄弟,再住几天,你这一走,到哪里是好?”表爷爷真心挽留。

“兄弟,不管你怎么挽留,我是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吃过早饭,再三谢过表爷爷,爷爷领着奶奶、四叔、五叔背着铺盖卷出了门。

“兄弟,你今天去哪里啊?再来啊!”表爷爷哽咽着,把准备好的几个地瓜面子锅贴掖到孩子手里,无奈洒泪相送。

呀,兄弟,你走好!

攥紧手中的打狗棒别让野狗咬了你的破棉袄。

兄弟,紧好鞋,向前走,

天寒料峭风萧萧,

点一把把野火对着寂寥仰天长笑吼的野兽跑。

呀,兄弟,你走好!

攥牢你的老婆,孩子,让心中辛酸悲火愤愤燃烧。

兄弟,北风紧,扎好腰,

水瘦山寒鸟孤叫,

找一堵厚厚的土墙别让淫风穿透你的破棉袄。

呀,兄弟,你走好!

跺跺冰脚震碎惨雪暖暖腰,面对寒冬你要狂啸,兄弟,路遥长,要挺住,仰天笑。

出村向西,面对寂寥刺入苍天的芦苇茬,爷爷背着铺盖卷,四顾凝望,满腹愁绪。黄叶斑驳,啼鸟无声,清冷晨风,送却断肠人,寂寞凄凉欲断魂。

父亲在他大姑家里非常小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得罪一家人,以图一席之地裹身,一碗之饭饱腹。父亲人本来勤快,嘴也甜,只要能做的就尽量做好,甚至早上起来倒尿盆父亲都抢着干。大姑的孙子拉屎了,父亲赶紧抢着去给那孩子擦屁股。父亲睡在大姑家的西棚里,多铺些柴草,还能勉强御寒,吃饭时总是先让大姑一家人吃饱,自己再后吃。即使如此,大姑不好说什么,大姑夫和孩子总是对父亲的到来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唉!你也明白我们的家境,就这么两间房子,冬天没活,这又多口吃饭的,他们家里人再来不能要了。再说,现在共产党抓流亡户很紧,你弟弟若来了在我们家被抓住,我们可就从此没有安稳日子过了。”大姑夫对大姑说。

爷爷领着奶奶、四叔、五叔绕过芦苇荡,那朝天的芦苇茬子太可怕了!北涉汶河到了准戈庄找到他的一个老姑暂时投宿。爷爷的老姑和老姑夫已经死了,还有他的儿子和孙子。那本来是爷爷的老姑和老姑夫,到了他儿子和孙子亲戚关系已经疏远了。他儿子还算不错,腾出盛柴草的南屋给爷爷住,吃,是不可能了!

地方有的住了,四口人的吃怎么办?天苍苍,野茫茫,天不应,地不灵。没办法,爷爷只好领着一家人四处要饭。

“娘,我饿!”五叔说。

“啊啊啊啊!”四叔指指嘴巴,指指肚子。

冬天的太阳慵懒地像贴在炕头的老花猫慢腾腾地爬上东山。四叔和五叔一边喊着饿,一边跳跃着,迎接一个新的太阳,迎接新的一天。太阳出来了就可以依偎在草垛旁享受她的温暖,等到身上有暖意了,就可以挨家挨户要饭了。

冬日里大多数人家为了节省本来就不多的那点粮食,一般都是两顿饭。汶河以北还是国共两党拉锯战区,百姓日子都过得很寒碜。

爷爷和奶奶蜷缩着身子,袖口对袖口把手抄在一起背靠背偎依在一个谷草垛旁,晒着嫩嫩的太阳。

“昨天去了北小沟,那村是实在要不出来。不是人家不给,也实在没多余的。唉!我看人家本来也不够吃的。”爷爷说。他捏了捏干粮袋子,把昨天剩下的干煎饼翅子刮了刮,倒在手里,拉过四叔,放在他手里,四叔看了看,又拉过五叔来,给了五叔一半。

“我去的南小沟也差不多啊!要不是这样,现在我们也可以在家里给孩子摊煎饼吃了。”奶奶擦了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