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7页)
父亲和五叔陪四叔好不容易进村,已有130多人在这里居住了。领头负责的是一个叫胡守民的,年轻干生产队长时得了麻风,老婆带着孩子离了婚,自己一人在村里受歧视,不如来到幸福村,至少在这里大家都是曾经得过麻风的病人,不存在歧视和白眼。胡守民的病很轻微,只有手有点“马爪”,其他都看不出来,凭着自己干过生产队长和小学文化功底,被上级和大家选为幸福村村长。
“村长,俺兄弟也来投奔幸福村了。俺是飞水秦戈庄的,这是大队的介绍信。”父亲从兜里掏出连汗浸加搓揉的皱巴巴的介绍信。
“好,欢迎,只要来的我们就要。来这里的都是证明已经治愈的,没有治好的这里政府不允张接收。”胡守民热情地说。
“我们房子现在不宽绰,单身就一间。吃大食堂,不用自己做饭。”胡守民领着父亲逛了逛周围环境。上来几个手脚利索的麻风病人热情地帮四叔、五叔向屋里搬行李。
父亲用手比划着,指着这里的人和这里的房子,让四叔安心在此生活。
四叔一开始有点拘谨,但看这里也明白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了。至少不用自己做饭,也就心安了。
“村长,这是哑巴仅剩的粮食,大队里其他还没给,等给了我就送来。”父亲说。
“好,没关系,这里反正是凑粮食吃,没的吃了,他可以先预支。”胡守民大包大揽大大咧咧地说。
天又开始变得昏沉沉的,湿漉漉的,冷飕飕的,云里雾里笼盖四野。站在山坡环顾四周,倒感觉幸福村像个只有上方对着苍天开口的大铁笼子,谁也跑不出去,谁也别想跑出去。这笼子里有饭吃,有衣穿,大家都在这个笼子里自生自灭,演绎着自己的灰色人生。父亲和五叔推着车子向回走,四叔一直跟着不舍得分手,走出几公里了,父亲一再跺脚摆手,示意四叔回去。父亲和五叔走出很远了,还看得见四叔高大的身躯站在那儿。父亲心中陡然感伤,禁不住擦了擦眼泪,急向回赶路。
走到降媚山南坡,父亲看见那妇女背着一大捆柴火,后面跟着两个孩子,年龄最大的男孩背着最小的那个,女孩也背着一捆柴草。娘四个沿着蜿蜒崎岖不平的山路摇摇摆摆地走着。大捆的柴火有野草,有槐树、杨树、苹果树,叶子有干树枝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一起,压得那妇女不得不弯着细细的腰,逼着她低着头,身子猛向前倾,一只胳膊弯套着绳子,另一只手拿着耧草用的长柄耙子。远远看去,只看见一个大大的草团在慢慢地晃着移动。
父亲赶紧把车子停下,向那妇女打招呼。
“哎,你把柴火放车子上吧,我们替你推着。”
那妇女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看四面,方知是父亲和她打招呼,遂放下耙子,吃力地解着胳膊上的绳子。父亲跑上前去,帮她卸下肩上的柴火,然后帮那小女孩卸下。
五叔也过来,高大的个头一把提起那柴火装在手推车上。“哎,小孩也坐上来吧。”五叔招呼道。
“坐车喽!”父亲从男孩背上接下那6岁的小孩,放到车子一侧。
“谢谢两位啦!”那妇女抬起头来忽闪着睫毛擦了擦满是汗水的额头,感激地对父亲说。
父亲这才看清那妇女是本村东头王友媳妇。平时一个村东一个村西,一年到头真是难得见一面。父亲在大跃进生产队联合深翻田时见过她几面,当时也不便说话,大家只是低着头干活。父亲当时只感觉这妇女能干,以同样的速度敢和男人比赛。看着那妇女快速地翻田,父亲当时还想要是能摊上这样的媳妇就好了。
直到现在,父亲才得以清楚地看到这妇女的样子。大约32岁,虽是有三个孩子的母亲,身材仍然细细的婀娜高挑着,面容姣好,肤色嫩白,柳叶眉下清亮透彻的明眸似一弯秋月由于伤悲更是梨花一支春带雨,让人大生怜悯感。瓜子脸上翘翘的鼻子闪烁着青春气息,嘴巴稍嘟,更显示着一股成熟美。素色典雅的衣服给人一种沉稳清纯的感觉,唯一刺眼的是那鞋面上裱着的白布证明刚刚丧失亲人。
“叔叔,这是你的车子吗?”小孩坐在车子上很高兴,兴奋地左顾右盼。“不是,是生产队的。”父亲说。
“我们还是一个村哪。”小孩打破了沉寂的气氛,父亲推着车子开始和那妇女搭讪。
“是啊,我也认识你,知道你是村西头的。你们的生产队长跳了井,是你下去捞的。”母亲说。
“那是我的一个叔伯兄弟。”父亲说。
“现在就你们弟兄俩过日子吧?”那妇女脸色一红,不好意思说了这事,赶紧岔开话题。
“是啊,就我们弟兄俩,父母都没有了。”父亲说。“唉!日子也不好过。”母亲叹了口气。
“娘,我们到家了。”
后面女孩见气氛活跃起来,也开始说话,唯有那男孩一直没说话。
“谢谢!回家喝口水吧?”那妇女看着父亲和五叔把柴火卸下来,感激地说。“不了,还要回去生产队报到。”父亲说着,推起车子和五叔走了。
这妇女就是父亲那年和爷爷收地瓜看到结婚的那一个,她男人王友得了甲肝不到一年就死了,撇下了他们娘四个艰难度日。
这天,是1964年腊月十五。
以后,这妇女带着三个孩子敲开了父亲的门扉,走进了家门,成了我的母亲,成了五叔的嫂子。
“桃花流水笑春风,蛙声浪叫送寒冬。”冬闲的人们还没有从带着臊气的暖暖的被窝里醒来,已经发现死了老婆的大狸猫石金全在和煦的暖日下,脱下夹袄翻过来,用长长的指甲夹着硕肥的白白嫩嫩的虱子“嘎巴嘎巴”地发出悦耳的声音。转眼就是1966年了。
7月,蝉在梧桐树上顾不得求偶,直着嗓子“热——热——”尖叫着,天气闷得人就像在蒸笼里,无处躲无处藏,黏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在脖子上蜿蜒爬行。五叔闲得无聊,扛着根竹竿到南沟里用和好的面筋粘蝉去了。父亲看离生产队上坡还早,就想去西河洗澡,刚出门碰见了村长王希提。
“仕途啊,你去哪?”王希提问。
“二叔,离上坡还早,我去西河洗澡。”父亲回答说。
“有个事情要找你商量,按照上级‘破四旧’要求,所有的坟地都要扒掉、平掉或迁移到村东果园里。你家里北林地二大爷和二大娘的坟,你看怎么办?”王希提问。
“二叔啊,我爷和我娘的坟俺不迁了,俺爷的坟是用鹅卵石垒的,俺娘的坟是砖垒的。你带人看着平吧。”父亲说。
“好,我安排人,就这样办,你下午带人把村西南那几座坟平掉。”王希提说。过了两天,父亲去看爷爷和奶奶的坟墓,一片狼藉,已经整成平地了,散散落落还有不少褚红色、黄褐色的鹅卵石和破碎的青砖。还好,幸亏当年父亲把爷爷奶奶的坟挖得很深,社员们只是平了坟头的大部分。暮色中,父亲站起身,看了看坟离村庄和使狗河的位置,判断了一下坟墓的大体方位,跪下向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郁郁惨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