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6页)

“你看你什么样子!也不怕玉芬笑话!”母亲笑了笑,和二嫂拿着芭蕉扇去大门口乘凉。

正说话间,二哥的业务员伙伴孙德业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赶来。“大娘,我大爷呢?”孙德业抹了把汗。

“是小孙啊!你大爷在家,你也去喝两盅吧!”母亲说。“大爷,保贵出事了!”孙德业进到院里,把车子一扔。

“大爷,保贵在南京陪客户拉业务,被公安抓住了,起初罚6000块钱以为了事,谁知交了钱后公安又说是履犯,已有前科,最后被公安以组织嫖娼为名裁决劳动教养7个月。因为是跨省,我们厂里费了很大力气也没有办法。现在已经送往南京附近的一个劳教所了。”

“当啷!”父亲盛啤酒的茶碗掉到了地上。

母亲和二嫂也听到了,当场哭起来。“这东西作孽啊,怎么这么不争气啊!”母亲蹲在地上号天苦地。

“别哭不行啊!他人好好的,哭什么?不怕人家听见笑话!”父亲训斥说。一甩手出了门。

父亲来到大哥家向大哥说了事情原委。

“你还是抽时间去看看他吧。别人去不合适,我去路上两眼漆黑,自己都迷路。”父亲说。

“好吧!我料定总有一天他会出事。看他那湿涨(威风)样。”大哥正在收拾猪蹄,通红的铁条“哧”下去,泛起一股黑烟,带着呛人的焦煳味。他慢吞吞地说。

霏霏细雨,烟横雾斜,南京雨花台区某劳教所茶场,二哥胡子拉碴正弯腰郁郁采茶,一条凉凉的青蛇滑滑地沿着他脚踝游过,他吓得站着发愣。

“王保贵,你家人来探望你。”一个管教人员高声喝道。

大哥一身疲惫,水陆辗转,提着个大旅行包,装着二哥的吃穿用品,站在大门口,默默地看着二哥。

“哥哥!”二哥见了大哥就哭起来,“他妈的那天是上他们当了,臭警察和妓女联合钓我们。”

“事情都过去了,又不是触犯刑法,算是教训,以后就有数了。我去你工厂了,干了几年,你竟然还欠厂里3万多,要不是看战友面子上,人家早不算完了。你出来也别想回厂里干了,自己想办法吧。另外,玉芬已经怀孕两个月了,不然多好!你混蛋惹事!”大哥愤愤地说。

二哥听说二嫂已经怀孕两个多月,灰暗的眼里闪出光亮,又惊又喜又悔又恨。

“痛改前非!注意保养!”二哥在给二嫂的回信中就写了这八个字。

父亲愈来愈老了,才59岁的人,脸上刻了70多岁的皱纹,矮小的个头弯弯的腰,映现出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和精神压力。

“仕途啊,听说保贵怎么了?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路上碰见有些不知趣的人。

“就是他家的孩子,在外面花花,坐了大牢。听说,让警察堵了个正着,敢情是人家画了个圈让他们向里面跳。”老槐树底下那些手持芭蕉扇纳凉的人不怕嚼烂了舌头。

“你这死鬼,昨晚上哪去了?不会是跟着王保贵学吧,告诉你,你给我惹一身性病回来,看我不把你那东西咔嚓一下,剪掉喂狗。”两口子在吵架,老婆作剪子状比划着。

甚至有些村民路过父亲门口绕道而行。

二哥的事情像四叔的遭遇一样又在父亲身上重演。父亲没脸抬起头来,出去办事总是躲躲闪闪,快出快回。大热天的,一个人躲在家里闷着头吸烟,要是往年,他早提着“交叉”在老槐树底下乘凉了,可今年哪有脸啊!

“砰砰!”有人敲门。

“开门去!”父亲对母亲说。母亲回屋里准备披件衣服再出去。

“开门去,你耳朵聋啊?让你去开门,你向屋里跑。怎么这么乖巧?难怪你生了些好儿子。你看涵穹和林槿,好歹听话争气。”父亲向母亲火起来,表扬着我和弟弟。父亲这些年对母亲养成了唯唯诺诺,逆来顺受,但今天也憋不住了。

“我穿的这么薄,我穿件衣服再出去不行吗?”母亲一改以往火脾气,满脸委屈。

“叔,我去。”弟弟正在做作业。弟弟从小是那种听话乖巧的孩子,正忙着复习准备中考。

“表叔,我爷快不行了,让你去看看。”开门进来的是宪林表爷爷的大儿子。“啊!我表大爷怎样了?”父亲大吃一惊。不久前去看还很好。

“前几天去水库边跌了一跤,回来还行,但慢慢地不省人事,喊着你的名字,这不,我快来叫你。”表爷爷大儿子说。

一望无际的黛青色的芦苇荡,半身埋在浩浩水中,在炎炎夏日下微风中刷刷作响,时有水鸟多情地叫着掠过水面在里面戏耍。芦苇是表爷爷的命根。老人一身傲骨,一生靠编席养活一大家人,从他手中,不知出去了多少张花色多样、尺寸不一的席子,不知成就了多少新婚嫁娶人家。现在年老体弱,不用说破弥子、阴弥子、轧弥子、挑弥子,连坐着编席的力气都没有。表爷爷拄一根拐棍,一脸伤神黯然,望着自己赖以生存的郁郁葱葱的芦苇荡,深深地叹息着。

眼前一个土坑,他想抬脚迈过去,没想到脚底下横着一棵高粱绊了一跤。回到家,他感到有点头晕头疼和恶心,儿子赶紧扶着上炕,几个小时后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出现了意识障碍伴有呕吐。

父亲神不守舍与表爷爷儿子赶往老兵马营。等父亲赶到,表爷爷已经驾鹤归西了。

呜呼哀哉!一身正气顶天立地,刚直不阿日月明鉴,豪侠仗义名扬四海,乐善好施惊神泣鬼,情深似海恩义并举,竹管挥毫清白人间,苍天无眼黄泉无珠,斗胆招魂流恨仙逝。天长地久,抱恨绵绵。天地同大,日月争光。呜呼痛哉!

“可能是脑溢血。”乡村医生说。

“呜呜呜呜……”父亲趴在表爷爷身上,痛哭流涕,撕肠裂胆。

出殡那天,父亲一身重孝,亲自抬着表爷爷灵柩,磕磕绊绊,几乎晕倒。表爷爷没有了,父亲最敬重的亲人突然离去,对父亲打击太大了,此后,父亲精神恍惚,经常独自一人,冒着酷暑,到表爷爷坟上哭魂。

1989年的春雨格外绵绵缠缠,就像降媚山上的“撕拉秧子”[1]难剪难理。一池春雨欲涨,一树梨花含啼,一丝丝,一缕缕,似麦芒,如针细,密密麻麻迷迷蒙蒙绵长而阴柔。雾帘中,雨幕间,一缕孤烟细,老槐静矗立,青山独妩媚,小河顾自芳。一个青年,背着铺盖卷,撇开村北大道,绕路降媚山,沿蜿蜒小道迤逦而下。细雨打湿了他长长乱乱的头发,亲舐着他黑黑粗粗的胡子,洗刷着他黑黝黝的棱角分明的脸盘。半年多,多了深沉,多了成熟,多了沧桑,多了世态炎凉。他环顾四周,带着欣喜带着惆怅带着困惑,慢慢地踏进了那个属于他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