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6页)

“她二嫂子,你要想得开啊!孩子走了,你再想不开,再出了事,一家人不都倒了!”邻居大奶奶和几个妇女几天来轮流照看安慰着母亲。母亲昏沉沉地躺在炕上,几天来一直靠挂吊瓶输液,除了葡萄糖补充身体外,医生还在里面加了镇静药。

“你别伤心了,这是命啊,保贵就是这个命啊!难怪这几天我老听见乌鸦在那梧桐树上叫。”大奶奶说。

“是很蹊跷啊!人家都说屋里那条断腰蛇就是保贵在棉花地边砸死的那条。实际上那条蛇没有死,只是被敌杀死熏得昏迷过去了,醒来后顺着保贵的踪迹来到家里,向保贵索命啊。”三叔家里大嫂子说得有鼻子有眼,更增加了二哥死亡的神秘性。

“我这不是白养了啊!我这不是白养了啊!”几天来,父亲几乎米水不进,目光呆滞,形容枯槁,流着老槐树皮渗出的混浊样的眼泪,嘴里反复重复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弟弟的中专录取通知书只是给父亲带来短暂的昏黄的眼里掠过的一丝惊喜,并没有取代一个继父失去继子的悲伤。父亲心里很清楚,他内心多年一直坚持的那个多彩梦幻终于轰然倒地,他内心擎着的那个自己用心编织的美丽花环终于在1989年萎缩凋谢,他内心一直恪守的那一种理念终于灰飞烟灭。没有人会再评价他这个继父称职如何,没有人会再督促他好好做一个称职的继父。他希望自己这样继续做下去,他宁愿二哥给他带来无限的麻烦,他宁愿继续在内心树立着那块无形的无字碑,他宁愿坚持着“继父”这个称号永远压抑地活下去。

“呜呜……我这不是白养了吗?刚看着孩子能好好做人,接着就走了。你让我们老俩以后怎么过啊?呜呜……今年过生日,孩子好很见(乖),还特意给我提了一捆啤酒。”父亲不断地抹着眼泪回忆着伤心。

是年,棉花大丰收,一片片,一朵朵,一簇簇,雪白如云。大姜贵如黄金,庄户人家第一次尝到了土里种金是什么滋味。东南亚遭特大水灾,当地大姜全被泡死沤烂,急需姜种,以致大姜价格从刚刚收获的一斤1元到3元、5元,最后飙升到10元。10元有些人也不卖了,待沽而高价。那个死了麻风老婆的高老头种了三亩,卖得12万元,老头白天夜里亲着那支票,差点吞下去。“我发财了!我发了!”夜里,人们经常听到一个疯老头的喊叫。以往倒进沟里没人要而如今贵得要命的大姜激励着有的人月黑风高夜到姜井里偷姜,结果被看姜的用石头砸死在井里。

这一年,二哥的二亩大姜卖了10万元。父亲低声抽噎着,把卖姜的存折交给二嫂。

降媚山东坡,二哥父亲旧坟边,多了一个土黄色的新坟,姐姐梦中了,她父亲真的伸手把自己儿子拉进坟里面去了。

媚山坡,黄土陌,

寂寞白幡空飘过。

思往事,叹今昔,

佛家慈悲空穿过。

嬉皮人生难正果,

欲修正果难成佛。

雁孤飞,人独坐,

看却一秋空了过。

瑶草短,菊花残,

萧条渐向西风寒。

伤心处,肠欲断,

空流江水绕山川。

秋风凄凉昏黄灰暗,乌鸦老松下,一个少妇手抱小孩,身着重孝,从篮子里取出馒头、水饺,浊酒一杯,长筷一双,还有一大卷灰黄的烧纸,从衣兜里拿出10张面值100元的人民币,用手狠狠地在烧纸上啪嗒啪嗒拍着一排排冥币,用手把烧纸呈扇形划开,慢慢地划着火柴,木然地点着烧纸,点燃人民币,顺手折了根树条子,不断地翻动着,把纸钱烧得透透的,好让在阴间的丈夫有大把大把的票子花着。冥币和人民币翻卷着,燃烧着,缕缕青烟,丝丝暗红,秋风透过暗红,吹着一个憔悴不堪的少妇。灰色的青烟,划着螺旋式灰圈,带着无限寄托,带着无限深情,带着无限伤心,飘向了烟霏云敛的天空,飘向了寂空寥廓的降媚山,飘向了惨淡凝重的老槐树,飘向了凛冽蜿蜒的使狗河,飘向了一切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

[1]一种难割难断的野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