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4/5页)

吕月月对香港看来也渐渐熟能生巧了,她已开始悄悄和律师接触,并且一步一步地,在潘氏家族的公司事务上渗透。

马克思所说的人的社会意识取决于人的社会存在,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永恒真理,我想没准吕月月将来会成为香港的一位什么人物呢,说不定会成为电影里描写的那种黑社会的大姐大呢。

但后来情况并未如我所想地发展,进入冬季之后吕月月再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也有很长时间未去看望她的母亲。下第一场雪的那天下午,吕月月的母亲突然打电话到我家里,请我到她的住处去一趟,说有事要告诉我。我没有犹豫便冒雪赶去了,因为她从未主动给我打过电话,从未主动麻烦过我任何事情,现在突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请我过去,我预感事关重大。

大雪封街,完全找不到出租车,我只好骑着自行车去了。赶到西直门时天已傍晚。是吕月月的母亲亲自给我开的门,我进屋,一边掸身上的雪一边问:“小阿姨呢,买菜去了?”

她没有回答,让我进屋坐下,她也坐下。屋里已暗得看不清脸色。

她打开台灯,说:

“我让她买火车票去了。”

“怎么,您打算出门吗?”

这面目苍老的妇人突然声音哽咽,说:“我要回东北,回我的老家去。”

我茫然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月月,月月,她不在了。”

啊?我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听错,“您说什么,您说月月吗?”

她的脸上看不见眼泪,但声音却分明是压抑着的哭泣,“是,是,是她,她死了!”

我猛地看见桌上有一只显然是寄自香港的大信封,上面压着一张半叠着的香港报纸,报纸上赫然登着吕月月的相片。

吕月月面孔严肃毫无表情,那显然是证件上用的相片。

我拿过报纸来看,迎头扑面两行醒目的标题:

孤儿寡母横遭乱枪狙击 送院救治无奈返魂无术

这行黑体字让我如坠深渊,心脏几乎停跳。

(本报消息)昨晨沙田正街希尔顿中心外,一辆平治房车突遭两名骑电单车的枪匪袭击,车内一名两岁幼童身中七弹,当场毙命,另一少妇亦中数弹,于十时三十分急送沙田医院,中午十二时证实不治。

据警方透露:死亡少妇名叫吕月月,原籍北京,大前年与负芨美国的本港潘氏实业公司东主之胞弟潘小伟邂逅相遇,生有一子。潘氏实业公司涉嫌黑道多年,在大前年与天龙帮的一场火并中,潘氏掌门人潘大伟与天龙帮首领冯世民同归于尽,震惊黑白两道。其弟潘小伟在火并中吞枪自尽。今年潘家将吕月月母子接来香港定居。与吕月月同车惨死之幼童即是其子潘念伟。

据目击人士披露,案发时吕月月母子乘坐的平治房车停在道旁,司机不在车内,突然有两名杀手骑电单车从侧道冲出,一左一右在平治车两侧刹停,乱枪齐发,然后迅速向违华中心方向逃逸。潘念伟头部、胸部、臂部均被射中,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吕氏也被枪弹贯穿头部,送往医院后死亡。

自一九九二年电影公司东主蔡子明和‘湾仔之虎’陈耀兴相继被杀后,近年本港黑帮仇杀事件,层出不穷,愈演愈烈,传媒对因此而引起的社会的动荡不安,深感忧虑。由于此案受害者又系无辜妇孺,且死状极为悲惨,相信将进一步引起社会强烈反响。现沙田警署重案组和反黑组已联合着手调查工作,目前尚无有力线索。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分析,由于潘大伟系本港黑社会后来居上的年轻辈大哥,与其他帮会人物多有纠纷,积怨甚多,虽然死去已有两年,但不排除被人寻仇报复,殃及后人的可能性,而且潘冯两家当年的恩恩怨怨,至今藕断丝连,并未了结。因此怀疑死者收到的阎王帖,依然是天龙帮人员所发。

但是从现场情况判断,潘念伟身中七弹,当场毙命,似为此次狙杀的主要目标。潘念伟虽来港不久,尚且年幼,但在法律上或可成为潘氏实业的继承人,使得潘氏家族内部,面临利益重整,因此也不排除家族内部倾轧谋杀的可能。

警方分析,此案凶徒手法熟练,计划周详,行事冷静,显系职业杀手……

这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发生的最悲惨最不幸的事件。

这也是整个故事的最后结局。

出乎意料的是,吕月月母亲的悲恸异乎寻常地短促。几天后她镇定果断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回到东北去了。我给了那位小保姆足够的报酬和盘缠,嘱咐她一路护送这位已变得极为沉默的母亲,直到旅途的终点。

大概很多老年人都觉得自己和某一块土地有缘。我想象着多年以前这个女知青离开父母双亡举目无亲的北京,来到东北落户,并且毅然嫁给吕月月的父亲时,就把那个地方当作自己的老家了。她一声不响地为了那个没落家族的血脉延续和脱胎换骨,做了二十多年的挣扎努力,惨淡经营。当一切梦想最终破碎的时候,她又是那么镇定地一声不响地退回到那块让老吕家兴盛与衰败、罪恶与赎罪的黑土地上,去独自度过自己生命的尾声,这真是一个女人非常动人也非常悲壮的生平啊。

她本不曾想到她会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罪恶家族中的最后一个幸存的人。

我一直把她送上火车,她买的是硬座车票,她带走了全部属于自己的东西,和女儿给她留下的最后九百多块钱。

火车开动时,我站在站台上同她们告别,小保姆透过车窗露出一张傻傻的笑脸,无忧无虑地挥手再见。吕月月的母亲仅仅向我短短颔首便全神专注地整理自己的行李去了。她的孤苦伶仃,她对悲痛的麻木,和对北京的毫无留恋的冷淡,让我心颤!

我从车站回到家里,从抽屉里取出锁了整整一年的采访手记。我带上这部手记再次来到公安局的侦查处,把它交给了传达室,并且留下一张字条。

伍立昌同志:

送上我对意大利小提琴案件的采访手记,请您审阅。并请告知,如果把它作为一部小说,有无不妥。

此致

敬礼!

海岩

看传达室的已经不是那个老头儿了,换了一个懒懒洋洋的年轻人。

出乎意料的是,三天之后,我就接到了伍立昌的电话,约我前去见面。

见面就安排在他的办公室里。作为公安侦查单位的一位处长,他的办公室比我原先的想象简陋得多。但他的音容笑貌却与吕月月的描述,无大出入。他把手稿一页不少地交还给我,表示无意干预文学创作的自由。我试探地问:

“您是否觉得这个记述不够真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