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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杀?他是杀人犯!”

徐五四猛丁打了一个哆嗦,杜丽明的声音是那么勇敢、尖锐,就在他的身边,在突然静下来的院子里,显得非常震耳,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审判员腋下夹着皮包,眼睛甚至都没有向杜丽明这边瞥一下,对着满院子泥塑般的人群,高声说道:

“犯人临刑喊冤!”

所有人都愣在那儿,措手不及地愣在那儿。一个战士胆怯的声音最先打破短暂的沉寂,使人们从呆怔中惊醒过来。

“喊冤就不杀了吗?”

话音虽小,却像一根导火线,轰轰轰,一片爆炸般的议论声、争吵声,平地而起,夹带着杜丽明理直气壮地质问和媛媛母亲嘤嘤的哭声;那位父亲站在人群里,结结巴巴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杜丽明甚至冲到了审判员的面前,“法院已经判了,你们难道可以不执行法律?难道就让孩子白死了吗?”

审判员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徐五四甚至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庄严还是冷漠。审判员的头发已经灰白,也许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以至于可以丝毫不为群情激昂所动。他的声音高高的,但却是异常冷静的。

“我是执行死刑的指挥人员,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五条规定,犯人临刑喊冤,我有权决定暂缓执行。”

大家似乎还是觉得不应该就这么完了,院里仍然一片嗡嗡嗡的议论声。凌队长跨上一步,低沉地说了句:

“分局的,都回车上去。”

这一下,也提醒了武警部队的那位带队干部,跟着向他的战士们大喊了一声:

“集合!”

没有人再说话,只留下媛媛母亲的啜泣,令人心碎;做父亲的张开两手,站在院子当中,仿佛是要拦住上车的民警们,“求求你们,给孩子报仇,求求你们,给孩子报仇。”大家都低着头,像逃债似的躲上了车。徐五四的心像给谁撕了一下,他想着应该向媛媛父母说几句话,解释,或者安慰,可他能说什么呢?

凌队长和那位始终没吭声的女检察员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汽车走去。徐五四也挪动双脚跟着往汽车那边走,他甚至忘了该和杜丽明说一声再见,更没想到杜丽明会猛然冲到他的前面去,拦住了凌队长的去路。

“你们不能走!你们得说一下,究竟暂缓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长。”凌队长放慢了步子,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还杀不杀?”

凌队长迟疑了一瞬,“这个,现在还不知道。”

“你们知道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死的?你们到底是不是人民警察?”

“丽明!”徐五四一把拉住她。也许是杜丽明太激动了,也许是他的动作和声音太猛烈了,杜丽明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低声哽咽了一句:

“你们,是不是人民警察……”

“丽明,”徐五四轻轻地,轻轻地叫了她一声。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成熟的大人,在劝导幼稚的孩子;就是个坚强的男人,在安慰脆弱的女子,“丽明,我们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让那家伙再苟延几天吧,你放心!”

杜丽明不出声地抽泣着,在他面前,像一个孩子对大人哝哝诉说着委屈:“媛媛……太可怜了,我老觉得她太可怜了。”

是的,一个可爱的孩子早早夭折,人人都能洒下几行怜惜的泪水,可是,如果杀人犯得不到现世报,孩子在地下依然要担惊受怕,作为她的生养者、教育者和保护者,仿佛都欠了孩子一笔债似的,如何能心安于日后?

“你放心,你们放心吧!”他只能这样安慰他们。他也相信,杀人偿命,法理人情,谁也不敢法外开恩,放那厮一线活路去。

回到分局已经是五点钟了。大家嗡嗡嗡地议论了一阵,各自散去。下班铃打过好一会儿,徐五四最后一个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在静悄悄的楼道里,心里空虚得不行。他看见凌队长办公室里还半敞着门,迟疑了一下,走过去了。

屋里只有凌队长一个人,什么也没干,正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抽闷烟。因为上午下了雨,窗户都关死了,屋里的空气闷热而混浊,这使乍一进来的徐五四倏然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仿佛连凌队长那张很少表情的面孔,也在烟缭雾绕中变得更加模糊、疏远、难以辨认了。

“你没走?”

凌队长问话时似乎并没有看他,他答了一声:“啊。”

“坐吧。”

他坐下来,问:“您知道处决骆进财改在什么时候吗?法院得多久才能定得下来呢?”

没有回答。

他又说:“我刚才翻了一下刑事诉讼法,上面没有明文规定临刑暂缓的期限,不过总归也不能太长吧。”

凌队长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像有什么话难于启口似的。徐五四从来未想象过堂堂的凌队长也会有这样一副出语踌躇的神情,他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胆战,说不清,也许因为他已经隐隐猜到这种踌躇意味着什么了。

“我估计,”凌队长的声音苍老得厉害,“骆进财,大概是杀不了啦。”

“怎么呢?”徐五四竭力控制着嗓子眼儿里的颤抖,“怎么会呢?”

“这案子的麻烦就出在捕人捕得太早了点,应该先留着他,通过侦查取点证据,然后再动手。可现在呢,直接证据没有,间接证据不全,口供,唯一能给间接证据一点生命的就是口供了。今天犯人临刑喊冤,等于全盘翻供,你想想……”

徐五四不愿意克制了,他没法儿再克制了!“可媛媛是他杀的,就是他杀的!”他放开嗓门儿,仿佛一定要把凌队长驳倒似的,“我们在审讯中并没有使用违法手段,全是他自己招的,这您都知道!如果他不是凶手,怎么能把现场情况和作案手段讲得那么准!”

“我并没有说不是他杀的,可法律不排除偶然性。没有口供,其他证据又不充分,你就是把一千个可能性加起来,也不能等于一个肯定性。”

“难道还能放了他不成?”徐五四争吵般地叫着,实际上已经心虚词穷了,甚至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他害怕,害怕凌队长真的那么有经验!

“放,倒还不至于,可是杀,看来也不合适了。人头落地,万一错了……”

徐五四无话可说,而胸中的闷气,却一拱一拱地直往上顶,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他直想摔个东西!

“今天在看守所,你表现不错。”

凌队长沉沉地说了一句。徐五四当然领会,这是指他下午劝阻杜丽明这件事而说的。可他心里却别扭,在凌队长眼里,好像他天生就是个“愣头青”、“没遮拦”,今天没跟着杜丽明火上浇油,就算是“表现不错”了。他委屈!可这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