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10/10页)

南塘,南塘。它诞生于平野又归于平野,就像它从来也没存在过一样。

南塘是一株庄稼,发芽,开花,结果,然后凋敝枯萎,悄然老去。

如今,嵌着南塘的那块田野和任何一块田野没有两样,哪怕是深夜一个人走在那儿也不怎么害怕了。南塘平平常常,不再有意外和惊喜。南塘拒绝生长任何故事。尽管嘘水村的人们仍沿袭旧习将那处田野称作“南塘”,但此南塘已非彼南塘,现在的南塘仅仅是一块田地的名称,和早先碧波荡漾的南塘已经风马牛不相及。

印证水波潋滟的昔日南塘存在的只有嘘水村那株老楝树了,它巍然屹立村口,蓊蓊郁郁,凌驾于群树之上。老楝树树顶缠绕着灰蓝的雾霭,哪怕是深冬时节树叶纷纷落光,交错的枝丫仍能氤氲出一派青苍,如一池碧水般深不可测。到了早春,那些密集的枝丫一如既往地率先暴露更密集的嫩芽,一夜之间就在地面上映出浓黑的阴影,接着空中就布满了幽香——老楝树一次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开花,而且一次又一次成为花魁,成为料峭初春里奇异又素常的温暖风景。

老楝树的枝枝丫丫仍然四季都飘荡着红绫子,逢年过节树底下仍然升起袅袅香烟,祈祷许愿的人们没有络绎不绝,但三天两头总有人对树朝拜,香火不盛,但也从来没有间断过。

老楝树是一团悬停在嘘水村上空的云朵,无限的玄秘都在它的内部酝酿翻滚,像是严严实实覆盖着的一锅沸腾的开水。

看来,南塘星眸点点的碧波只能在传说之河中荡漾了。按说藏身于传说是一处不错的归宿,因为嘘水人其他本事不值一提,而这嘴皮子上的功夫堪可了得,任何一件子虚乌有之事经他们嘴皮子一扑嗒,摇身一变就枝枝叶叶活灵活现,比真实更真实,不由你不信。在冬天温暖的低矮屋子里,在夏夜村口路边的习习凉风里,大人孩娃一围一堆,龙门阵摆开,有人开始一出接一出说古。人们听得越入神,说的人也就越起劲,而且不时有人插话,为正在说着的故事添油加醋。南塘也是在这种说法中才泉涌波生、眼花缭乱的。因为人们喜欢倾听,还催生了另一类艺术发扬光大——鼓书艺人在一整个冬天都闲不住,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挨着串遍,每个村庄整夜整夜都响彻他们敲打着简板伴奏的洪亮声音,不时还要来几声鼓点。一部书至少也要说上半月二十天,人们夜里听书,白天则讨论书里人物的命运,一串一串唏嘘和泪水让寂寞的乡村生活平添斑斓色彩……这些都是早年的景象,如今传说已经极少,电灯明晃晃,机器隆隆响,连个安静的黑夜都没有,害怕灯光声响的鬼魂精灵们又焉敢再滋生出动,与人共处。鼓书艺人现在也已经销声匿迹,电视机不动一枪一刀就结果了所有鼓书艺人的性命(电视机也打垮了电影,曾经耀武扬威的电影现在偶尔才灰头土脸出现一次),冬夜再漫长,电视机也能像一台永动机不知疲倦地喋喋不休,它们永远声音洪亮,永远光彩照人,攻占村子的角角落落。人们忘记了说书人的存在,甚至忘记了曾经如痴如醉倾听过说书。人们也差一点就忘记了村子里流行多年的说古风气,因为聚堆轧话人都到不齐,总是缺斤短两,哪还有心情说古。能打能跳的年轻人悉数远走他乡,老人日渐减少,孩子日渐稀落,村子已经像一枚被蛀空了的坚果,徒有还算囫囵的外壳,但一捏就碎。

在时代的烈焰炙烤下,传说之河越流越瘦,濒于枯竭。我们不知道南塘魂归何处,它的碧波会不会在时光中干涸,再次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