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10页)
南塘理所当然被当成了主战场。老大领着兄弟中的一个正在挥锹再次平整去年耩麦时没太怎么细做的塘坡,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离他不远的弟弟说话:“红薯最喜这样的生土,有一年我在地头的沟里种了几棵红薯,我的天,后来出土的红薯比葫芦都大!”他对未来的丰收景象沾沾自喜,为他的英明决策沾沾自喜。“嗯,五八年的时候饿死了那么多人,可我们一家没殇一个人。这可不是偶然的,这需要有心窍。”他沉醉在自己的成功里,根本没在意周围田里劳作的几个人正在向他聚拢。即使他看见了这些人正在走向南塘,走向他,他也不会有一丝儿怯劲。他在村子里霸道惯了,怎么能把随便几个零散的人放在眼里。他的身后站着齐齐整整的弟兄五人,就这还没数那些正在茁壮成长起来的下一辈人呢,要是加上他们(只算男丁不提女娃),他领导的可算是一支不小的武装力量。这空前凝聚而强大灵活的家族机器足可以对付外界任何威胁,这是他底气硬实的基础。他惬意、放心又略有节制地横行村里,没想过世道会生变,也没想过不出嘘水村的地盘就会有人冷不丁抽他一棍子。
那根棍子几天前就在半空挥舞了,只是老大没觉察而已。头天晚上那七八户人家已经串通好,他们在瞅时机,只要老大朝南塘走动,他们马上也分头神不知鬼不觉地要去南塘周围自家的田里劳作。他们行动缜密,没有打草惊蛇。要是在南塘里只碰上老大一人最好,结结实实揍他一顿,让他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让他日后想起来就害怕,不得不乖乖地同意将塘底的土地分送诸家。就让他的那些七零八落的兄弟们事后诸葛去吧,等他们握成一个拳头,已经“十五贴门神——(过年)晚半月了”。况且只要大家拧成一股绳,别说他弟兄五个,他上下左右全加上我们也对付得了!不错,这七八户人家也不是善茬,当中有以一当十的武夫,也有能掐会算的神魔鬼道者,文的武的歪的斜的般般四齐,无论强敌多么凶顽,南塘塘底的那一片肥沃土地的归属应该不战自明。
但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地打响了。和所有此类纷争的进展程序没有区别,先是围拢来的几个人当面质问挑衅(因为冷不防,问得老大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愣怔一刻后方才明白),然后是大声争吵,然后是怒不可遏的老大的弟弟率先挥舞拳头向一个滋事者砸去——正中下怀,于是数人一齐上阵,不由分说一顿痛打,将老大,也将那个弟弟安稳做了多少年的美梦几拳头打碎。情急之中,那位从没受过此等胯下之辱的弟弟顺手捞起了扔在地上的铁锹,于是在不住旋动的数枚人头中间高高举起的一杆铁锹迅疾地做着扇形运动,接着另一杆铁锹受到感染也马上做出同样动作作为应答。恶战开始并持续着。鲜血,温热的刚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滴溅落在褐色的塘底土壤里。那是女娲的孩子们的热血,带着她粘补苍天炼成的五色石的色彩,带着她收拢苇荻燃起的直冲霄汉的火焰的颜色,洒落在当初她造成他们的泥土之上。
没有真枪实刀干起来的时候,乱哄哄的吵嚷声很大,但一旦兵刃见血,所有的声音都会被那流溅的鲜红洇伏,只有皮肉相击的声音,铁器、木头、骨骼的相互碰撞,还有伴奏的喘息。参战者都把注意力聚焦在了武器和敌人身上,不再或者尽可能节俭地发出声音。就是在这样的短暂静息时刻,那声长长的嘘声清晰响起。就像是一个人在噘起嘴唇用尽力气吹水,就像是疾风吹过暮秋的水面,吹出沟槽,吹出拖上长尾巴的哨声,嘘——就这样,嘘水,是嘘水的声音。音调激越、迅疾又从容,像是源自地底,又像是掠过长空,一逗头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战斗者沉醉在暴力中,没有怎么顾及,但有几个跑来劝架看热闹的旁观者听清了嘘水声,愣怔了一刻后马上大喊大叫,提请他们注意。他们注意了,他们停止了手脚。像是听到了号令,他们一下子都停住不打了。
无论从规模和后果上来看,这场械斗都是嘘水村史无前例的,都能坐稳打架斗殴的头把交椅。县公安局的法医鉴定书如此描绘这场群殴事件:骨骼损伤共八处,其中腓骨、尺骨、桡骨、锁骨完全断裂错位各一处,其余均为骨裂伤或骨膜损伤;皮肤软组织损伤共三十余处,伤口总长度一百七十三厘米(深度浅于一点五毫米者不计入);牙齿脱失三枚(完全脱失无法找到实物的一枚),发生脑震荡头颅共三颗……从这些名称和数字里,你完全可以想象现场的惨烈程度,用“血肉横飞”这个词来形容绝不为过。血肉横飞会让人不寒而栗,但许多时候只有血肉横飞才能改写历史,才能日月换新天。
被鲜血染红的那块南塘的塘底土地马上改换了身份,既不属于横行霸道的兄弟们,也不可能属于参战者们。经过村委会的反复权衡、调解,最终塘底成为五保户的口粮用地(五保户都是些孤鳏老人,不需交公粮钱款)。秋天塘底的沃土里确实撅出了块块大个头红薯,但那家老大的如意算盘拨拉不动这些红薯了,他的算盘子儿早被拳头和铁锹拍碎,七零八落满地乱滚,无法算计出土的红薯究竟能价值多少银两了。
为了把那块土地彻底从塘底打捞上来,秋末种麦的时候,嘘水村动员了好几十个劳力——如今想找真正壮实的劳力已经难上加难,几乎所有能打能拼的年轻少壮悉数远离村子去了外地打工,他们挣到手的钱远远超过吝啬的土地的出产。(正义最后也去了广东,在那儿跟着人捡破烂,他当然不会幻想爬上广州的高楼成为那些在大热天里开足空调的办公室的主人,他盘算着能积攒起一笔钱财在嘘水村建楼——他要成为嘘水第一座三层楼房的拥有者。他实现这个愿望没费太多周折,三年之后,正义在家里过正月初一,已经站在三楼楼顶挑着啸鸣的鞭炮俯瞰全村了。)那几十个麻虾水拖车的劳力不大中用,徒有个劳力的虚名(更大的原因则是出勤不出工),不能比当年开挖南塘时的盛况——一声令下千军竞发,也比不上二十年前的所谓“大兵团作战”,红旗一摆就招来骁勇无数,既能填平湖海也能削掉山头。几十个人慢条斯理,十几天里天天泡在南塘,有一锹没一锹往洼处撂土,更多的时间是在闲聊。但在一锹一锹的土壤掩埋下,在东扯葫芦西扯瓢的吹弹之间,南塘还是萎瘪了凸起,平复了凹陷,曲线抻直,静悄悄地消失,像是岁月用臃肿和赘肉不知不觉取走女人的美貌。那年过了“白露”,走遍嘘水村南面的田野,除了能找见几口灌溉用的残破水井外,已经很难再发现水的踪迹。当然,你也许能找到一处略略低洼的地块,与周遭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相比,那儿的麦苗刚刚探出土垄,柔嫩、葱翠、羞涩,因为过于急切地想长高想早些看见外面世界的风景,它们钻出土皮之上的一截根部还没来得及变绿,还带着黑暗土层捂出的稚气的薄黄。你走在麦垄之上展开想象,你什么都能想到,但你可能想不到脚下踩着的是一处神奇的传说纵生的池塘,那里埋藏有无数的痛苦与欢笑、青春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