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10页)
莲叶对母亲的质疑不屑一顾,她坚信习武的耳朵已经复聪。接下来莲叶白天黑夜地一直在教弟弟说话,徒劳无功地一遍遍地对着习武嚷:“姐,姐,姐,姐,姐……”她让习武看她的嘴唇,看她的舌头动弹。她凑近习武的耳朵用不同的声调说出那个词语。姐,姐,姐,姐……她相信只要她坚持,习武的嘴唇很快也能学着她叫出这个名词。习武的嘴在蠕动。习武的舌头在腮帮子里打转。那是第三天上午,阳光依旧明亮,习武在莲叶面前不到半尺的地方终于清晰地发出了那个声音:“姐——”寒风从院落的上空掠过,发出轰鸣。母亲正在堂屋里收拾织布机,偶尔的木制机件的碰撞声使寂静更显得古老深远,仿佛要延续进整个冬季,一直到来年春天。但这一派静寂中,习武的被舌头整理过的声音格外响亮。姐!姐!姐!就是这个名词啊,是它让习武说话的啊。姐姐能使哑巴开口。
人要是走运,撒泡尿也能滋出土里的狗头金。正义家吉星高照,临门的喜事远不止一件。也许是那一夜习武近距离聆听了女人的笑声的缘故,也许是千年的铁树终要开花的缘故,反正从此以后习武确确实实不再哑巴了。他说话不太流畅,有点结巴,甚至一句话疙疙瘩瘩有许多次犹疑停顿,但他终究能够听见人说自己,也能说神奇的语言了。他进入了话语圈,不再被划归另类,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使用的语言他也能随便使用了。习武的头左一仄歪右一仄歪,不遗余力地倾听着学习着,到了过年的时候,习武见了长辈能不打趔跟地说囫囵一句话:“爷,拜——拜个年吧!”尽管学会了说话,但习武反倒有点不爱说话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咿咿呀呀嚷个不停。他轻易不再开口,总是在沉默,整个人一下子变了。当他听见这个世界纷杂的声音时,他无以应对。他总显得手足无措。他听见了无数的善,但听得更多的则是恶。习武自己从没想过那个问题,但那确实是个问题:在听见与听不见之间,他究竟应该选哪个更好一些呢?也许他终究会得出结论:仅只是因为姐姐,因为姐姐银铃般的笑声,他义无反顾应该选择听见!能听见姐姐是他终生的福祉。
接着正义的血手病也有了起色。颠过年春天里的清明节,那位作为嘘水村教育后代榜样也是一面旗帜的翅膀回了村,给奶奶上坟烧纸。翅膀不是衣锦还乡,他不算潦倒,但也散发出微微的寒酸味道,这一点让嘘水人对他敬仰之余仍然保留了冷目相看的权利。一眼就能瞅出来,翅膀在外头混得并不咋的,还比不上几个和他同龄的村里的年轻人。他回村没有驾车,没有穿金戴银,甚至口音也没有任何变化,一口村子里三岁小孩都能听懂的土话,就像从没离开过村子一步从没有出门在外见过世面一样。【村子里另外几个混抖起来风光无限的同龄人从外头回来,或多或少口音都有点“满”(满洲调),话语里的土腥气被城市里堆摞的钞票剐蹭掉不少——有钱没钱就是不一样,你看这翅膀,村子里有出息的头一个大学生,竟然像从没出息过一样。唉!】他懂得一切嘘水村的规矩。他进了村碰上人先敬一颗烟。他和亲邻们寒暄,既不张扬也不讨好谁。他很少欢笑,而更多的时候是在倾听。他在倾听村子的心跳,感受村子的脉搏。他的生命是从这个村子开始的,这个村子染就了他生命的底色,铸定了他的一生。
翅膀在村子里住了七天。他在村子里已没有亲人,门第最近的也就是正义了。(翅膀的那位继母已于两年前撒手人世,因为是二房,死后不能进老坟,无论生前多么霸道,如今她只能在南塘北面的田地一角独守空墓。)翅膀住在正义家,但没有住在正屋,而是一直和习武挤在院门一侧的那间小屋里。这让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据说是翅膀自己坚持住在那儿的,但无论翅膀怎么着,轻易不回村一趟让他不住正屋显然有悖情理。翅膀在外头没混出名堂,但他仍是村子里的状元,仍是村子的骄傲;翅膀在村子里已没有一个亲人,他只能住进和他门第不算太远而且早年还略有过节儿的正义家,越是这样越不应该和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半哑巴挤在那么一间说不上屋子的屋子里……村子里年轻少壮都出外打工了,守家的都是些老弱病残。他们看护好留守的孩子之余就聚在一起喋喋不休,替翅膀打抱不平。他们竟然觉得翅膀可怜,没有亲人的人实在太可怜了!远道回家上上坟、烧烧纸还得寄居在人家的屋檐下,唉,看来无论如何还是得多生孩子,子孙多多益善,让他们长大成人了亲系四通八达,咋能沦落到此等地步!
但显然翅膀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他天天在村子里转悠,你总能碰上他站在某一处坑堰上发愣,他阔步游行在麦田间的小径上,有时在夜里他也四处走动,惊起一阵阵如潮的狗吠。他上坟不是白天,竟然在深夜;他还到外村走动,深夜里跑到拍梁村东头踅来踅去……翅膀无论到哪里,屁股后头都影子般跟着一个人,就是小哑巴习武。尽管习武现在已经开口说话,嘘水村的人猛然拗不过口来,仍然称他“小哑巴”。习武和翅膀形影不离,也没见两个人多说一句话,但似乎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话语来传递信息,只要一个人想到,还没有开口另一个肯定已经理解,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翅膀的身后白天有习武的影子,夜里也有习武的影子,就是翅膀去八里外的镇上赶集,习武仍像他的一条尾巴,跟定他不放。
不唯习武,翅膀与正义一家人的关系也今非昔比。他走的那天,除了正义之外,一家人全部泪水涟涟。莲叶奶奶拄着拐杖送到大门口就再挪不动,她一直在哭,抽抽搭搭,好像怕人听见,不住地撩起布衫扣鼻上拴着的一方布巾擦眼泪。奶奶反复说的一句话是:“娃,我还能看见你一回吗?娃,我还能看见你一回吗?”好像她只会说这一句话也只记得人世上只有这一句话。翅膀的眼睛潮了,但他有效地制止了泪水泛滥。他扶着奶奶,嘴唇嗫嚅不知该说哪些安慰话。莲叶娘双手架着奶奶的两腋几乎是在抱着奶奶,她向翅膀挥挥手:“你们走吧。”她的眼红红的,头上顶着的蓝毛巾耷拉下半截来,像是一只折断的翅膀。“别管了,我来照看她。”莲叶娘说。莲叶一直没说话,只是帮着正义把翅膀背的马桶包用襻绳系牢在自行车后座上。莲叶娘唯恐路上饿着了翅膀,给他煮了一布兜鸡蛋鸭蛋,莲叶把布兜的带子绾了结扣挂稳在前车把上。莲叶收拾完一切站到了一边儿。等到翅膀真的要走了,莲叶终于泪眼迷离忍不住叫了一声:“翅膀哥,你可要再回啊!”翅膀凝望了莲叶一眼点了点头,“我很快就回来,放心吧莲叶。”翅膀说。(其实没有等到翅膀再回来,莲叶还是去了深圳,让她美妙理想的蝴蝶栖落在了那座南方大城的一家不大的美容院里。无论数年之后翅膀再见莲叶时生发多少感慨,有一点可以肯定,莲叶已不是此时的莲叶。莲叶在春天和夏天里都可以碧绿翡翠,让每一滴普通的水滴变成亮闪闪的珍珠滚荡,但到了秋天初遇酷霜,难免满眼枯败。莲叶抗不过暮秋酷霜的杀气,就像翅膀抗不过童年的严冬一样。)接着翅膀就跟着正义和习武走了,走了老远还在回头向送行的人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