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13/13页)
“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我愿意买吃的喝的孝敬他,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我。你走了之后,他就是我爸,十年前你就不在了,我早就当你不在了,十年时间里你没有回来看过我一眼,你根本没有管过我的死活。在我最绝望最害怕的时候,你都没有管过我。”
“小会,你就不觉得这老浑蛋只是在利用你吗?”
“没有他我会被一群男人轮着睡。”
“小会。”
“十年了,你根本没有管过我的死活一天。”
“小会……”
“一天都没有。”
“小会,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一定一定,赶紧离开这个老流氓,现在就跟我回家……咱们回家。”
“不许你这么说我干爸,我从十五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了,我也不嫁人了,我就要守着他一辈子。那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愿意收留我,只有他愿意收留我,对我好。你们谁都不会收留我的。”
“他是一个残疾人,你数数他嘴里一共还有几颗牙齿,你看看他那条瘸腿。你今年才二十四岁啊……”
“当初是他救了我,我就要报答他。除了他,你们谁都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田叶军佝偻着背,几近坍塌地立在那里,田小会则扶起了地上的李段,李段一边捂住伤口一边偷看着田叶军的表情。她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像根拐杖一样撑住他,扶住他慢慢往屋里走去。黑暗从院子的每个角落里生长出来,迅速长成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夜色中的院子就像是一个崭新的地球,浩荡空旷,他和她之间不过几步却已经是咫尺天涯。他看着她扶着李段慢慢走进了屋子,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正扶着自己残疾的爷爷。然后,他们从他眼前消失了。
第二天一整天,田小会都莫名地觉得心慌不安。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提前半个小时请假离开了美容院。路过一个卖甜瓜的,她还买了几只地里刚摘下来的甜瓜。她拎着甜瓜推开李段家的院子,李段头上包着一块纱布,正坐在院子里抽烟。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和往常看起来一样。她走到水龙头下,对李段说:“我给你洗个甜瓜吧,刚摘下来的。”洗好甜瓜,她去厨房取篮子放甜瓜。等到再把甜瓜端出来时,她忽然看到院门已经被无声地推开了,有两个人正站在门口。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其中一个大步向他们走了过来,另一个还迟疑地站在门口。
来人背着阳光,又走得飞快,她一时竟没有看清他的脸。等到他走到跟前了她才忽然发现,来人是田叶军。他驮着一身金色的夕阳,浑身毛茸茸的,看起来体形比平时大了一圈。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还握着一把镰刀。他没有说一句话,快步走到李段面前就举起那把镰刀砍了下去,在他举起镰刀的那一瞬间,她甚至看到一道寒光一闪,不知那是镰刀发出的还是那截断指处的白骨发出的。在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这十年里,为了活着,他确实做过很多事情,也许……也许,他甚至是杀过人的。
这句话还没来得及从她脑子里落地,那把镰刀就已经砍在李段的脖子上了。李段哼都没哼一声便像截木头一样栽倒了。田叶军拔出镰刀再次挥起来,再次砍下去。镰刀先是砍在肉上发出了噗噗的声音,然后砍在骨头上又发出了一种很钝很闷的响声。
她还死死地捧着那篮甜瓜,干裂的嘴唇张开老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嘴变成了一座黑洞。见李段不动了,田叶军才扔下镰刀,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然后掏出电话,自己报了警。然后,他站在那里回过头,终于开始看田小会,他站在夕阳里久久地对她笑着,他的每道皱纹里都是笑容,他就像是她慈祥的祖父。
他对她说:“其实当年在内蒙古的时候,我手里就已经有一条人命了,为了夺回一点工钱,我误杀了一个人。后来我就从内蒙古跑到了东北,换了个名字,躲在一个偏僻的农场里给一个女人干活儿,这一躲就是十年。我不敢回家,怕一回来就被警察抓到了。所以这十年里我不敢给你们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后来……后来,我觉得都十年了,人们肯定已经忘记当年杀人的事了,我就想着,该回去了,该回去看看我的女儿了。现在,不过是手里再多一条人命,一条和两条,都是一样的。”
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手里只是死死地捧着那篮甜瓜,十个指甲几乎都镶嵌了进去。
外面的警车已经到门口了,他点了支烟,猛抽了两口,然后转向那个呆若木鸡的年轻人,说:“建强,今天我带你来就是让你给我做证人的,你亲眼看到是我杀了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你看见什么,告诉警察就行了。”
当几名警察拥进来时,田叶军又猛烈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在了地上。他指了指地上血淋淋的李段,冷静地说:“是我杀的。”又指了指站在那里的年轻男人,说,“刚才他都看见了。”又指了指田小会,说,“她女孩子家什么都不知道。”两名警察拥向李段的尸体,另外两名警察扭着他往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使劲转过头来对着田小会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你恨我吧,我杀了他,你像这十年一样继续恨我吧,你就恨到底吧……”他想用自己的手,可是他的那两只手被铐住都动不了,他便用头拼命指着那个年轻男人,他在对那个年轻男人做最后的哀求:“你一定要救她,你做证把我送进监狱就是救她。我是个早该死的人,还多活了十年,值了。帮我照顾她,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这时他已经被拖到了门外,他的背影在渐渐消失,声音却还在暮色中独自挣扎着回荡着:“小会,以后爸爸再也救不了你了,但总有人会救你的……你要相信,总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稀薄,这声音好像自己驾着一辆马车,匆忙地,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地离去了。
最后,他的背影连同他的最后一缕声音都被这如期而至的夜色彻底淹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