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11/13页)
过了两天,刚下班,田小会就又看到了蹲在美容院门口的田叶军。她有些得意又有些悲伤地看着蹲在地上的男人,这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知道他还会来找她的,她断定他会一趟一趟过来找她的。因为他是如此热衷于强化他欠了她,他欠了她十年,以至于怎么都还不清她,而且他似乎还有志于要把这笔债务展示给整个县城的人看,似乎围观的人越多越可以满足他的补偿心理,就像是他正当众表演,把一把刀子扎进自己身体里,众人一喝彩,他便扎得更深一些,就连从伤口流出来的血也成了喂养他自己继续扎下去的饲料。
此刻她真想求他了,不要把他们身体里那些最丑陋的东西再进一步逼出来了好不好?因为那些东西本来就住在他们身体里,随时准备着活过来。到最后,这与他们是不是父女、是不是亲人已经没有关系了,它被剥掉一切细部,只剩下骨骼与骨骼之间的寂寞和恐怖。
然而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还是讨好地紧张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又叫了声:“小会。”她越发悲伤,心里痛极了,却大声对他呵斥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我不会和你回去的。”田叶军脸上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小心翼翼地紧张地笑着,似乎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习惯她了的大吼大叫。让她更恐惧的是,接下来不知道他还能习惯多少,他简直像一只无底的容器。
他的笑容让她更加痛苦,她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脸。这时候他赶紧凑了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献宝似的递到了她面前:“小会,你看看这照片里的男孩子长得怎么样。”
她一愣,照片里是个长相忠厚、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呆若木鸡。
他赶紧解释,怕解释晚了就不给他时间了,他快速说:“这几天我四处托人帮你介绍对象,这是过去我们厂的老张家的儿子,小时候见过他,现在也长大了,比你大一岁,年龄正合适。”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表达她的愤怒了。果然,继裙子和怪鱼之后,现在,他又把新的东西塞到了她手中——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还在喋喋不休:“小会啊,你得赶紧结婚,二十四也不小了。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说他是你干爸,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呢,不要再找他了好不好?把你嫁个好人,我和你妈也就把责任尽到了,不管我们这一辈子过得怎样,也就能放心了。”
她想问他:“如果你至今还在东北和那女人待在一起,你还能想起我的死活吗?”
但她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要去给我干爸做饭了。”然后便径直向前走去,再没朝那张照片看一眼。
背后是田叶军带着血丝的声音:“小会。”
她不敢回头,更不敢停留,匆匆向着那轮血红色的夕阳里走去,似乎那才是她真正该去的地方。
第三天下午,还没出美容院的门,她就断定田叶军一定又守在门外了。她可怕地发现,她已经把他看死了,他已经一览无余地被她看到底了。但她还是抱着一丝明明灭灭的希望,也许,也许他今天并没有来,也许他真的不会来找她了,由她自生自灭,而她将在这被冷落的废墟中重新为自己挖掘出一个父亲来——一个强大的、高傲的、英雄式的父亲。
可是,当她刚走出美容院的门时,就看到田叶军已经等在那里了,不只是他,这次他身边居然还带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们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她很久了。她呆呆地看着他们,像是已经透视到他们的骨骼了,甚至能看到他们即将说出的话。
她发现自己身体里出现了一个毁灭性的黑洞,而她自己正迅速往那些黑洞里坠去,坠去。田叶军看见她出来,立刻就带着那个年轻男人走了过来,他叫了声:“小会。”语调接近于虔诚,里面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她盯着那年轻男人看了两秒钟,忽然明白了,是昨天那照片里的男人从照片里走出来了,忽然像架直升机一样降落在了她的面前。他比照片里看起来更忠厚,忠厚得近于木讷,以至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也比照片里更黑更粗糙,立在那里简直像一截废烟囱。田叶军手忙脚乱地穿插在他们中间,像个不熟练的皮条客,他对她说:“小会,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建强,比你大一岁。”又慌忙转向了那截烟囱:“建强,这就是我女儿小会。你看你们年龄相当,咱们两家又知根知底,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呵……呵呵。”他一边笑一边看田小会,好像不确定此刻他该不该笑。
他又说:“今天晚上你们俩就在外面找个饭店吃顿饭吧,年轻人嘛,一边吃一边聊着熟悉熟悉,很快就熟了,啊?”说完,他忙不迭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卷预备好的钱,裤子口袋缩水了,以至于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那卷钱掏出来,这使他看起来好像万分不情愿一样。
钱掏出来之后,他又把这卷皱巴巴的钞票向那截烟囱递过去,态度很虔诚恭敬,像是在给佛像上香火。他说:“把这点钱装上,你们一起去饭店吃个饭。”那截烟囱看了看那卷钞票,又看了看田小会,表示他不知道该不该接过这卷钱。
此刻田小会觉得她已经彻底被她身体里的那个黑洞吞噬了,她已经彻彻底底掉进去了,并且觉得自己困在里面再也不会超生。她扭头就走,不愿再看他们一眼了,生怕再看一眼就会被他们擒住、被他们同化。可是田叶军的脚步又追上来了:“小会,我都把人家叫过来了,你就和他吃个饭了解一下好不好?他爸是好人,他肯定也是个好人,肯定错不了的。我出这个钱,我请你们吃饭还不行吗?啊?这还不行吗?”
她几乎要跑起来了,她只想跑进前面的那轮巨大夕阳里,然后把自己活活烧死在里面。这才是她应得的下场。
田叶军的声音还是死死跟着她:“小会,你今晚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跟我回家吧。”
“我就愿意住他家,怎么了?”
“他不过是个老光棍儿,一辈子不务正业,好吃懒做。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怎么能住在他的家里?”
她停住,挑衅地看着他:“我愿意。”
他先是呆了一下,忽然厉声对她说:“你再去他家试试!”她一愣,仿佛忽然不认识他了。夕阳把他的脸整个儿涂成了泥金色,犹如寺庙里刚刚塑好的一尊狰狞的佛像。
他们对峙了几秒钟之后,她毅然转过身,再次朝着那轮夕阳走去,她走得很快,背影看起来一跳一跳的。她渐渐消失在那轮夕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