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9/13页)
然而他的那只手刚刚搭上去,她的抽搐就停止了,她在黑暗中慢慢回过头来。他看着她那张脸,却忽然发现这张脸根本不是他方才想象中的那张,这张流泪的脸在黑暗和星光下泛着一层残酷的笑容,看上去有一种阴森感。他的手松开了,往后退了一步,他明白了,今晚和早些个夜晚并没有任何区别。这时候他听见她说话了,她语气平静,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那我问你,如果她的男人现在还在牢里……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再说话。他们背后是巨大黢黑的树冠,扎在苍青色的夜空里像只巨大的人头。
第二天下班回来,她发现那口鱼缸已经摆到她的屋里去了。她盯着缸底的那两只四脚怪物,它们也伏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她想,它们果然形似恐龙,大约是很古老的物种吧。现在与这样的古老生物对视着,竟感觉她与它们之间隔了许多的生物代,他们都不懂得对方在说什么,她与这史前的物种中间隔了一层抽象的时间,无法穿越。它们忽然让她有些生厌,她觉得它们分明是田叶军派来的说客,让它们替他来讨好她。她捧起鱼缸想把它们送出去,表示她绝不接受这份明晃晃的贿赂。转念一想,她又把鱼缸放下了。
鱼缸的旁边还放着一袋虾米,估计是喂恐龙鱼的饲料。她盯着那鱼缸忽然无声地笑了,他让她好好喂养它们?那她就一定让他失望。这就是他把它们强塞给她企图贿赂她的下场。这时候她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那张脸,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她发现,那张脸上被逼出了一层可怕的戾气,这使她看起来忽然变陌生变模糊了。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正在渐渐变庞大变清晰,而镜子前的她自己则正被它吃掉,消化掉。
因为这两条怪物鱼盟友的加入,她和田叶军的战争又不得不继续僵持。她想,如果他不请这两个援兵,他们反倒可能和解得更快一点。她想,人真是贱,人确实是这世界上最贱的物种。尽管这样,她还是说服不了自己提前对他扯起白旗,她甚至可怕地觉得自己已经上瘾了。她仍然尽力错开和他共同吃饭的时间,不肯和他共用一张桌子,仍然不肯接受他送她的任何礼物。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假装没听见,决不再多说一句,似乎再说一句就是要收费的。她变得前所未有地惜字如金。当他讨好地问她那两条鱼是不是养得很好的时候,她就冷笑一声,表示答应过他了。他便趁机多和她说两句话,他说:“听人说这种鱼很好养的,比较皮实,只要每天喂点虾米就能养好,记得要给它们换水,等到它们长大了放不下的时候我再给你买一口大鱼缸。”
他像哄一个婴儿一样信心满满地对她承诺,似乎预料到等那两条鱼使者长肥的时候便是收割他们关系的大好时节。她不搭腔,眼睛看着别处,独自微笑着。似乎在他们的关系中,她已经绝对是那个稳操胜券的人。
这个晚上她再次失眠,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只盼着窗外的天光快快亮起来。缸里的那两条鱼似乎也失眠了,它们不仅是失眠,还在这深夜里互相打斗,发出啪啪的拍水声。她躺在黑暗中想,这两条鱼果然皮实得很,她已经十几天没喂过它们任何吃的东西了,它们居然还活着。她本想着一心要把这两条丑鱼饿死,等它们饿死了再把它们的尸体端到田叶军面前去,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策略失算。可是饿了十几天了,它们不但没有饿死,怎么还越来越有力气了,半夜里还嬉戏打闹得这么欢。她忍不住好奇地开了灯,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盯着那两条鱼看。灯光一亮,那两条鱼又安静下来了,静静地蛰伏在缸底,呆呆地与她对视着。
她忽然发现其中的一条鱼哪里不对,她更仔细地趴上去看,几乎要把眼睛贴在鱼缸上了。确实不对,那条金色的鱼,忽然之间四只手脚都消失了,可是她记得它们刚来她家时都是长着四只手脚的,每只手脚上还长着五个恶心的指头,现在它的手脚怎么忽然都消失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金色的鱼看着,因为没有了四只手脚,它看起来很怪异,像个被剁去了手和脚的残疾人一样,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截身体静静地躺在缸底。它的两只黑眼珠诡异地盯着她,似乎要告诉她什么话。忽然她看到它曾经长着手的地方露出了一小截森森的白骨,她浑身打了个寒战,猛地从鱼缸前跳了起来,连着退后了几步。她忽然明白了,因为长期没有吃的,为了充饥,那条青色的鱼把这条金色鱼的四只手脚都慢慢吃掉了。它的四只手脚全被身边的伙伴吃掉了。
她忽然便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指着那鱼缸歇斯底里地大叫:“搬走,快把它们搬走。”
五
那口鱼缸已经被田叶军搬出去很长时间了,她仍然不敢朝那个放鱼缸的地方再看一眼,好像那是个小型的杀人现场,她作为一个目击者刚刚从那里逃出来,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仿佛她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她怎么也想不到,在每个静谧的深夜里,有时候还在雪白月光的深夜里,就在她的身边,一场谋杀正悄悄进行着,她却一点都没有觉察到。是的,她原本是想把它们饿死的,为了惩罚田叶军对她的谄媚和讨好,她决定要惩罚这两条鱼。可是这个夜里她突然发现,一种更令人毛骨悚然、更具有独创性的结局被她创造出来了,一种比死更残酷的局面出现了,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田叶军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神情疲惫,试图安慰她却又不敢走近,只在嘴里喃喃地说:“再睡会儿吧。没事,不就是一条鱼嘛,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找一条回来。”她怔怔地近于惊恐地看着他:“什么?再弄一条鱼回来?”在这个深夜里,这句话听起来分外邪恶,她看到那两条鱼正趴在这句话的背上,又给它制造出了某种更为强大的加速度,现在,它正裹挟着这种加速度像箭一样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被袭击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她其实正变成他制造罪恶的某种材料,而这个事实反过来居然也是成立的,就是说,他也正变成她制造罪恶的某种材料。她和他变成了一尊希腊爱神上的两副邪恶面孔,从正面看是他,从反面看却是她。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门了,下午下班之后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李段家。整个白天,那条残疾了的鱼一直在她眼前游动着,无休无止地从深夜一直游到白天,看样子还要游到下一个夜晚。她赶不走它,也无法让它从眼前消解,它的残疾简直成了她身上的某种顽疾。直到黄昏从美容院出来,她才横下心来,对它的存在第一次进行了全面的承认,是的,它就在那里了,它已经没手没脚了,它已经残疾了。是她把它变成了这样,她是凶手,她是有罪的。她本来就是个罪人,索性就背负更多的罪行。这么一承认,她反而轻松了些,连步子也迈得快了些。她赶到菜市场买猪头肉、买烧鸡、买酒,她有段时间没去看李段了,她要把对这鱼的愧疚补偿给他,他会全部接受的。她要多给他买些吃的。买了一堆之后她还是觉得不够,她还是觉得有愧于他,于是她又去商店买烟、买点心,直到把身上的最后一分钱都花出去了,她才获得了一点莫名的心安理得。然后,她哆嗦着,拎着大包小包,在夕阳下蹒跚着向李段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