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7/13页)
田叶军一连三天没有和田小会说话,也没有再像个仆人一样跟着她出出进进。她开始感到恐惧,她担心他以后就这样对她了,她担心他对她已经彻底绝望了,他不会再乞求她的原谅,不会再费尽心思地去弥补她那十年,他也不打算再做她的父亲,他随她去,她想认谁做父亲就认谁去,哪怕认一块石头、一棵树都和他没有关系。她的恐惧在一天天地加深,她甚至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这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悄悄溜到了那条白裙子前面。
她先像做贼一样朝四下里看看,确定田叶军和苏月梅都出去了,她这才放心地盯着这条裙子看起来。她把它的裙摆捞在自己手里,它像水波一样从她手心里流了过去。那天她试穿过的气味还留在里面,经过发酵,像是酒酿坏了,沉了下去。她与它默默地对视着,像是两个有过一面之缘又暌违已久的人,如今对视还是免不了怅惘。她命令自己:“穿上它,为什么不穿?”这裙子本来就是为她买的,这裙子本来就是她的。如果她不穿,这么好看的裙子就被浪费了,它将终日被闲置在这里,直到落满了灰尘。再说了,她真的喜欢这条裙子,她毕竟也是爱美的,她做梦都想有这样一条裙子。
她向它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着它,就像在抚摸一只还未被驯化的动物。她在想象她穿上这条裙子之后田叶军会是什么表情。他一定会高兴得不知所措,但是他会假装看不到,他会假装根本没看见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似乎看到田叶军那双眼睛正藏在裙子里看着她,那双悲伤、愤怒、衰老的眼睛正穿透衣服乞求着她,它正在央求她:“穿上吧,求求你快把它穿上吧。”她一旦穿上它便是对他的一种赦免。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产生了一阵无耻的骄傲,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犹如造物主,她成了支配他命运的人。穿与不穿,她是随心所欲的,但对他来说却是把铁印压下去盖在了他身上。
她把裙子摘下来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裙摆像流水一样从她身上倾泻而下,要流向一个更加幽深的地方。她不舍得放下它,那一刻她几乎就要把它穿在自己身上了。可是裙子冰凉的质地又提醒着她,就这样赦免了他吗?就这样把十年赦免了吗?在那十年里,不管他在哪里,哪怕他就是给她写过一个字,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在那十年里,除了她,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已经死在外面了,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县城里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些人出去打工就再也回不来了,有的说是被工地的老板扣了工钱,自杀了,也有的说是走投无路混进黑社会,被杀掉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穷人,是可以说消失就消失的。只有她还在幻想着,也许哪天他就回来了。后来,这点幻想的上面尽管被压了一层又一层别的重物,但这点幻想还是活了下来。这点幻想像一只奇怪的果子,挂在枝头,在她心里摇摇晃晃地挂了十年,从不曾落下去。所以当有一天他真的活着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过把他当成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死了的人再活过来,无论活得怎样都足以让活人们惊奇。而对于她来说,他只是回来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来得及在她心里死去。
窗外的天色已经转暗,一缕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打在了她身上,她从镜子里只看到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轮廓,而她的面孔正从镜子里迅速地消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基督的宽容,她要给他腾出一片空地,她要准备赦免他了,赦免这可怜的男人吧。她和他都是上帝的孩子,在上帝的面前他们是平等的,他不再是她的父亲,他们更像是一对苦难中的兄妹。
她看着慈悲万状的自己正准备穿上这条裙子,忽听院门嘎吱一响,接着便听到了田叶军紧张而兴奋的喊声:“小会,小会,你快出来看。”
她的手一哆嗦,裙子无声地滑了下去。
四
他脸上带着一种雀跃丑陋的笑容,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口鱼缸。他不知从哪里为她找来两条罕见的恐龙鱼。
鱼缸放在桌子上,在灯光下如同一只充满巫术的水晶球,两条奇怪的蜥蜴似的鱼正安静地蛰伏在里面。两条鱼,一条金色,一条青色,都长着手和脚,手和脚上居然还长着五个指头。她看着这两只怪物,如同透视到了他下一步策略的骨骼,下一步,再下一步,他又将用什么来贿赂她?裙子,怪鱼,下一步会不会是些更鲜血淋漓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已经提前帮他解剖过了,现在,这被解剖过的尸首就摆在她的面前。她不能不恐惧,一边恐惧着,一边却又更加愤怒。
她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坐在床沿上,像小孩子一样把两只手无辜地压在屁股下面,他正看着她笑。他的笑容像长着两条短腿的侏儒一样讪讪地向她走过来,这侏儒正讨好地卑微地看着她笑,似乎断定这礼物一定能讨得她的欢心。这笑容忽然让她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好斗情绪,她恨不得跳起来把眼前这侏儒打一顿,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丑陋?为什么要变成一个侏儒来惩罚她?如果不是这两条从天而降的怪鱼,如果他再晚回来十分钟,她也许已经鼓足勇气把那条裙子穿在身上了,可是现在——
她快步走出了家门,不辨方向地向前疾走了一段路,仍然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好像方才那可怜的侏儒还跟着她。她抬头看了看夜晚的天空,有一弯残月正挂在梧桐树的枝头,不远处有几颗闪着青光的星星。她盯着这苍青色的夜空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它能帮助她消化掉这满腹的憎恨与委屈。在夜色中呆呆站了一会儿之后,她开始向城边的那片树林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竭力回忆着离家出走前的田叶军。他没有什么脾气,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甚至都没有训斥过她一句。每次她吃完饭要去上学的时候,他就拉住她,掏出自己那条脏得认不出颜色的手帕给她擦掉嘴角的饭粒,然后目送她走出巷子。每晚睡觉前,他都要把手伸进她的被窝摸摸她,再把被角给她盖严了。后来他所在的工厂倒闭了,他和其他工人一起下岗失业了。因为没有了收入,苏月梅经常和他吵架,她记得有一次他们两人又大吵起来,苏月梅当着她的面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分钱都挣不来,你还算个男人吗?”吵完后苏月梅回娘家去了,他则忽然抱住她号啕大哭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大哭,以至于她久久都忘不了他那天的哭声,好像他亲手把自己身上的一块皮揭开了给她看,她在黑暗中都能闻到那种连着神经的血淋淋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