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10/13页)
她切了猪头肉和烧鸡,又给李段开了一瓶高粱白。吃饭的时候,她忽然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说:“干爸,明天我再去给你买一件衣服吧,你看袖子这儿都开口了。”李段呵呵笑着,并不反对,龇着黄牙又咂了一口酒,眼睛一眯,表示他很享受目前的状态。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够,心里还是可怕地荒凉,她又看见那条残疾的鱼游过去了,为了把它赶走,她手忙脚乱地拆开刚买的烟,给李段点上一支让他抽着。李段便一口烟一口酒地慢慢把自己包了起来。
晚上他照例趴在她身上抽插了五分钟,然后翻身下来睡着了。她躺在他身边,他身上的烟味酒味还有常年不刷牙的馊味腐蚀着她,她却浑然不觉。事实上,在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每当她睡在他身边的时候,她就会奇迹般地忘记了他的年龄、他的瘸腿、他的口臭,他成了睡在她身边的一尊神像。而睡在他身边时,她也根本看不到她自己,她能看到的只是自己身上的那些肉,那些躺在他身边祭祀的肉,那些肉温顺、谦恭、任他摆布。从十年前,她就开始贱视和厌恶自己这具肉体,它却不管她,兀自吸收营养,兀自长得越发莹润,只把她的魂魄像珠子一样包裹在这肉身的最里面。这肉体跟了李段将近十年,早已经像驯服的家畜了,这个晚上又因那条残疾鱼的缘故,罪恶感让这肉身看起来越发驯服,以至于到了下贱的地步。她甚至渴望他今晚能多插她一会儿,她想把对那条鱼的愧疚也弥补到李段身上去。
她在黑暗中抱着一个老人的姿势坚固而邪恶。
第二天下午,田小会刚走出美容院便看到门口守着一个人,她不看也知道是田叶军。田叶军见她出来了,连忙站起来,两只手紧张地在裤子上搓了搓。她装作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田叶军紧紧跟在她后面:“小会,小会。”她疾步往前走,似乎生怕被他抓住了。田叶军的声音穷追不舍:“小会,你跟我回家吧,那鱼你不喜欢,我已经送人了……”
她猛地站住了,回头直直盯着他:“那条金色的呢……也送人了?”
“……”
“你怎么处理它的?”
“……”
“它是不是已经死了?”
“它连身体都平衡不了了,动物和人一样,让它活着只是在让它受罪……小会,我们回家吧。”
她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几乎要蹦出炭火来。她觉得此刻她不过是一件凶器,而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凶手,他借她的手屠戮了一条裙子,屠戮了一条无辜的鱼,接下来,他还要用什么来款待她?她忽然都感到有些害怕了。她转身就要走,这时候,他忽然对她笑了,很安静的笑,没有任何动作或声音,这是一个真正的老人才会有的笑容,安静,没有想法,没有索取,精疲力竭。
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在那一瞬间,她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原来,她终究是会疼痛的,那疼痛可能来自血液深处,根本无法消除。她知道,他又来惩罚她了。而此刻她根本不想看到他的任何新招数,那些可笑、卑微的招数。为此,她情愿他永远地藏匿在那过去的十年时间里,只有在那截时间的躯体里,他才是永垂不朽的,才是不会腐烂、不会走失的,他才能附着在任何的事物身上,复活成一个父亲——一个真正的父亲。
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的障碍赛还在继续,还在被集中强化。他们都停不下来,或者,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停下来。她把眼泪收回去,疾步向一家服装店走去。田叶军像只忠实的老狗一样跟在她后面,跟着她进了服装店。她用无形的绳子牵着他走了大半圈,最后在一件衣服前站住了。那是一件中老年男人穿的衬衣,铁灰色,棉布质地,正是田叶军的年龄可以穿的衣服。在她看这件衬衣的时候,他忽然之间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几次想说出口的话都被吞下去了,内里的火山勉强被自己镇压了下去。当她确定要买这件衣服的时候,他因为兴奋和紧张,几乎要站立不稳了,他断定这件衣服是给他买的,除了他,还有谁能穿这样的衬衣?他想他应该抢着付钱,不能让她掏这个钱,只要她有这个心,他就已经感激涕零了。他抢到她面前一边手忙脚乱地掏钱,一边准备结结巴巴地抱怨她:“我有衣服呢,不要浪费这个钱了,衣服哪有个够,有两件穿的就够了。”
然而,她倨傲地把他的钱推开了,她付了钱之后才对他说了一句:“这是给我干爸买的。”他浑身在变冷,在结冰,仿佛正被一条冬天的河流慢慢吞噬,尽管这样,他还是哆嗦着“哦”了一声,表示他明白,表示他本来就明白,他急于要表示他绝没有觊觎那件衣服,绝没有以为是给他买的。
绝对没有。
绝对。
她大步跨出商店,大步往前走,唯恐被他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走了几步就已经泪如雨下,这十年里,有多少次她幻想着,等她赚了钱能给自己的父亲买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机会送过他任何礼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而现在,这个自称父亲的人就在她身后两步之外。
她听见他又追过来了,像只戴着铃铛的狗,她都能辨别出他的铃铛响。他追过来的声音打着战,有一种赤裸裸的寒冷。他说:“小会,你不能再住在李段家里了,你不能住在他的家里了啊。”
“他是我干爸。”
“你什么时候认的干爸,为什么偏偏要认他做干爸?”
“他早就是我干爸了,你扔下我走了之后他就是我干爸了。”
“……小会,你真的不能再住在他家里了,你知道别人在说你什么?你都二十四岁了,该找个好人嫁掉了啊。”
“你管不着。”
“小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干冷,听起来就像一层马上会碎掉的玻璃:“小会,求求你了,跟我回家吧。算我求你了。”
他果然用比裙子和鱼更残酷的刑罚对待她了,他居然开始求她了,下一步他是不是还要给她下跪……一半的她正享受着这预想中的乞求,另一半的她却已经恨不得举起匕首,把这卑微的乞求杀得片甲不留。他的卑微让她更加不能原谅他,她转过身来,泪痕未干,却冷冷地毫无怜悯地看着他,就像正把一面明晃晃的盾牌对着他,似乎一切都将从她这愤怒和铁石心肠的盾牌上弹开。她对他说:“我要去找我干爸。”
她的表情告诉他,她现在没有什么父亲,只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干爸。这干爸就是她的一切。
他呆呆地站着,目送着她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