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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夫子也并非到了不食人间烟火对一切都失了喜怒的状态。好在早年读过的一些佛书让他一直坚信此生所受的磨难,自是有它必受的因由,从而能超然于世外,以旁观者的眼光和心态去看待。于是,所有的痛苦、屈辱也显得更容易接受些。这也让他挺过了运动最初几年尖锐的触及肉体的斗争,而当斗他的大将小将们循着斗争的哲学互斗去了的时候,他却在夹缝中生存了下来,从学习班出来之后,他被送回街道,管制劳动,扫厕所。
扫厕所这活儿,最大的难度,不在于它的脏和累,而在于它对人的羞辱。这对于常人是这样,对于王老夫子却没用,夫子深信,一个天天念叨劳动最光荣的地方,拿劳动来惩罚人是荒唐的。而如果你不把它当成羞辱,也就没什么辱可言了。相反,扫厕所的时候,面对的是不会打人不会骂人不会白眼恨人的粪便,倒也还算清静,你就是心里念诗,扫帚画画,也没人来找你麻烦。
扫厕所也有坏处,就是收入太低,一个月下来所挣的,连自己果腹都很困难,更别说要养活他那几十年没上过一天班却没怎么吃过粗粮的老妻。看着她每天对着只有几粒盐和菜叶多于米的粥一脸苦相的样子,他心中就隐隐作痛。
他也曾想过别的办法,比如写几个字或画几幅画,去找人换点细粮。但这办法显然行不通,因为这不仅可能给他带来皮肉之苦,而且可能连厕所也扫不成了。即便侥幸不被发现,但谁又敢买?谁又能买呢?遍观整个庸城,能买他画的人,又有哪个的日子过得不比他惨?
自己的字画,虽不像大家那样,可以换一幢宅院,但拿出去换只鸡鸭甚至猪羊,是蛮可行的。这是他唯一的手艺,但这时看来,比木匠或泥瓦匠们显得无用。
就在他求财无门,为老伴一天坏过一天的身体焦虑时,一条财路出现在面前——在他管辖的厕所背后,有一家铁工厂,厂里工人闹革命去了,没怎么生产,整个后院里,摆满了各种废铁,这些东西,恰是废品收购站需要的,一小块拿去换两个鸡蛋几个水果糖,甚至半斤白面或米,是完全有可能的。
念头一动,就如火星落到干草堆里,一发不可收拾。在经历了多次的煎熬和挣扎之后,他决定下手,用一根竹竿,前面加个绳套,做成套筒,把绳套套到铁块身上,一拉绳,便如钓鱼一般将铁钓住,从厕所的梅花洞里拉出来。得铁之后,他也从不亲自去废品站换东西,而是交给旁边玩的孩子,到手之后,分一两粒水果糖给他。
事情是在第五次时败露的。王老夫子的行动,被一个警惕性高的群众发现并举报,铁工厂布置埋伏,在老夫子钓到有史以来最大一块铁时,抓了个现行。于是,照例开批斗大会,会上,人们义正词严地批判他破坏生产,思想道德败坏,拉拢腐化革命儿童,有辱斯文!
这是王老夫子最感沉痛和伤心的一次批斗,人们用一根细细的铁线,将那块大铁挂在他脖子上,押着游街。事隔多年以后,他还清晰地记得那锥心刺骨的疼,一直痛得钻进了心,痛了半生。
他说:世上最邪恶的事,莫过于先逼良为娼,再审判你的道德。
他说这话时,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此刻,他的一幅画,已能换到一套二居室的房子,但因为没有老伴分享,他觉得换什么对他来说都没有意思了。
卖半天
“卖半天”是庸城一家老字号米粉店,它究竟有多长时间的历史,谁也说不清楚,在无数代庸城人的儿时记忆里,都曾飘起过那略带发酵酸味的米粉香气,爷爷儿子或孙子说起,差异都不是很大,许多远行的游子,几乎就将这酸味当成了故乡的味。在外面游走,心中想的,便是那味道,而远道回来,放下包袱,第一件事就是冲往小石巷的“卖半天”,急切而欢快地冲老板喊:“大份,红汤熟浆,一份姜汁猪耳一份红油豆腐一份五香花生,二两梅子酒。”
以上这些一句话就能喊完的,便是“卖半天”店里所有的产品,他家就是凭着这老五样,在庸城那条并不太显眼的巷子里站住脚跟一经营就上百年。
“卖半天”的老板姓黄,但因为店面名声太大,而时常被人改姓卖。老板并不介意人们这种改法,因为这是对他品牌的最好认可,他不介意人们怎么叫他,但他介意人们对他做的米粉和小菜是否满意。
这一代“卖半天”老板黄炳齐,已是第四代,与前三代不一样的是,他中途曾经离开过米粉店20年,原因是“卖半天”公私合营后变成了“红卫小食店”,不仅名字改了,而且也不只卖半天,所做的米粉和小吃,味道也大变,有几次,甚至从发酵池里爬出了蛆虫,他看了又急又气,向经理反映,经理不听,向经理的上级反映,结果却是说他不满公私合营而向无产阶级发难,甚至怀疑是他在搞破坏,于是组织批斗会,以触及皮肉和灵魂的方式,让他闭嘴。他受此大辱,气恨不过,将他祖辈留下的招牌,从柴房偷了出来,裹上麻布和黄油,深埋起来,然后悄悄跑出去,加入到“盲流”的行列,在新疆建设兵团煮饭,一煮就是十几年。
当他再次回到庸城时,“红卫小食店”已濒临倒闭,黄炳齐跑到政府要求“落实政策”,归还他的店面和小院。但最终只要回了小院,他把招牌挖了出来,挂在后院门上,对老婆和孩子说:“只要我们把味道做好,招牌挂在后门,也照样做生意。”
于是,一个奇怪而滑稽的场面出现在庸城街头。原本前店后院的一家米粉店变成了两家,前店几个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国营店员从早到晚守着的生意,远不如后院一家三口在小院中央摆着几张小桌只做半天的生意。通常是前店门可罗雀,后店顾客如织,大伙冲着那块老招牌,也是冲着那老招牌下纯正的味儿去的。
“卖半天”对米粉的味道,有近乎偏执的坚持,他的米粉和小菜,不仅仅只让食者的口舌舒服,而是要让人的眼睛、鼻子和心情都能享受得到。因而,他在色香味方面,做足了功夫,他常对妻儿说:“厨者偷安,吃者随便,饮食之大弊。我们虽然做的是小吃,但心思却不能太随意!”这段话其实是他祖爷爷传下来的,那时他在一个大户人家当厨师,负责做米粉和凉菜,东家常跟他念叨这句话,他觉得非常有理。
要做到不偷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也就是“卖半天”为什么只卖半天的道理。其实,还有另外半天,小店一家三口,从蒸米捣浆压粉酵粉准备各种调料,就像唱戏那样,台上揭幕唱了小半天,而后台梳妆打扮忙活一大半天。而且,梳妆和准备的过程,远没有舞台上表演那样光鲜夺目,于是关门谢客,只留精彩示人。“卖半天”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待客,道理也就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