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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红卫小食店”宣布结业,除了经理之外,包括小店的几名厨师和服务员,以及全城的食客都表示欢迎。“卖半天”的招牌,又一次挂到前店的门楣上,在经历了20多年的折腾之后,“卖半天”又一次回到姓黄的手中。

自那以后,黄炳齐继续带着他的妻儿和伙计,坚持着从制粉到煎芝麻油,从葱花的切法到桌椅灶具的整洁度都近乎吹毛求疵的要求。最重要的是,他依然坚持只卖半天。从早晨7点开门,到中午1点收工,而且最怪异的是,限制客人点菜,一人一份,绝不超标。其理由是每个人的食量都有限度,胃口是越逼越大的,吃得越多,耗钱就越多,挣钱的欲望越强烈而人也就越累。而对于做菜者也一样,每天早晨他认认真真做200个人吃的东西被100人吃了,还有100人就吃不到了,而要另100人吃得到,就得加班再做,这样,不仅人更累了,品质也无法保证了。

他的说法,一半人赞成,一半人反对。赞成的多是老人,觉得这是悟透人生的智慧;而反对者多为年轻人,认为这是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表现,照他这样的技术和名气,早就该开分店了,一传十,十传百,搞不好真能搞出个中国的肯大爷麦当当呢!

黄炳齐可不管支持还是反对,都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坚守着只卖半天的原则,余下的半天,喝茶、钓鱼、看书、睡觉,不富不穷,怡然自得,而他的这种怪异,加上他的手艺,使“卖半天”成为庸城一绝,每有远道而来的客人,人们都会带他们来品味和见识一下,这里已渐不是个食店,而成了县城的一景。

“卖半天”传奇的高潮,来自于几年前一个法国代表团造访庸城。政府接待办为了搞好这次史无前例的接待,专程从省城请来了法国厨师。但客人们并不买账,他们觉得,到中国来吃法国菜,与在法国请中国人吃中餐一样,是滑稽而怪异的。他们希望吃到当地最有特色的东西,接待办主任想来想去,觉得除了“卖半天”,还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于是命人到“卖半天”来通知黄炳齐,做好清洁卫生,并准备好外国朋友趁手的刀叉和餐具。

黄炳齐听后,不以为然,说:“如果我刻意打扫清洁,就表明我日常的清洁不合格,这种说法显然是有辱我平常所付出的劳力的。刻意打扫,就说明我对乡亲父老的标准,低于外国人。另外,刀叉和西餐具,本店也是坚决不备的,因为本店历来只用筷子和勺子,你要体会我的特色,就是这个。你知道中餐在外国为什么总是被轻视吗?因为他们总是想适应老外,无论是口味,还是餐具,都向老外看齐,反倒被人瞧不起。你到法国餐厅去要筷子试试,看人家不笑你土老帽才怪呢!”

代表团来的时候,黄炳齐没做任何刻意改变,将他们当成常客一般,一碗米粉、一份姜汁猪耳、一份红油豆腐、一份五香花生、梅子酒愿饮者二两,免费。法国人吃着到中国以来最简单的一顿饭,但样子似乎特别开心。

砸乞丐碗的城管队员

难得的一个不加班的星期天,一大早起床,还债似的拉上老婆去逛街。妻说:再不上一次街,都找不到上街的路了。

我们一路向正在建设的号称CBD的区域走,妻的话没错,城市正以一月一小变、一年一大变的速度在疯长着。我们虽不至于夸张到找不到路,但那个熟悉而亲切的南方秀美城市正在离我们远去,代之的是一个没有个性缺少植物冰冷而没有生气的建筑堆。

我们一路怀旧一路感叹地来到商业步行街。街面依旧繁华,人潮依旧汹涌,橱窗里的商品,依旧用半是诱惑半是嘲弄的神情面对过往着的行人。

妻像一条小鱼,欢快地游入了热烈的商业气氛中,活蹦乱跳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间或将一件休闲装套在身上或将一个发夹别在头上冲我做鬼脸。但不知是太久没有逛街还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逛街恐惧症又发作了,我始终形神恍惚、如游魂般游移在专情消费的人群之外,感觉像在飘。

猛想起前几日本地商家正在炒作的“老公寄放处”,不觉开始搜索,只要找到那地方,不用老婆亲自动手,我肯定会自力更生,自己寄放自己。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黑制服的城管员正在踩着一个黄色的搪瓷碗,那搪瓷碗在三脚之内变成一块铁片。在不远处,一个乡下女人眼神绝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至愤怒的城管把那块铁片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来,她是那个碗的主人。

周围的人们看得呆了。有人摸出钱来,塞到老太婆手上,有的大人把钱交到自己的小孩子手上,让他送给老婆婆。大家一面嘀咕着骂城管,一面掏着腰包。很快,老太婆核桃壳般的手上就捏满了各种元票和角票。

城管有点得意,嘴角撇了撇准备离开,我又忍不住了,就说:你的壮举我都拍下来了,很英勇,明天肯定可以上头版。

那城管一愣。这时,我看清他的脸,瘦而黑的脸上挂着的,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在乡下生活了多年的痕迹。

披上一层城市的衣服就比城里人更鄙视乡下人的乡下人是我最厌恶的。这是典型的弱者向更弱者施暴,加之砸乞丐的碗在我看来是最下作最恶劣的事。因此,我竟忘记自己正在休假,而自动进入角色。我知道这类报道发出去的可能性很小,但吓唬吓唬他,帮那可怜的老人出口恶气也是好的。当然,这得有被勇猛的城管队员打成熊猫的勇气才成。要知道,能在三脚之内将水压机冲压而成的铁碗还原成铁片,没一点实力可不成。

既然跳将出来,我也就没顾着那么多。

那城管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转身拨开人群往外走。

妻担心他是去叫人,拉我赶紧走。我嘴上说没事,心里其实也有些怕,因为我没带记者证,要是被薅住了还不吃大亏。

我们于是开始逃。

很快,看热闹的人群、娇艳的模特和原本迫切的购物愿望都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们走了很远,但一直有个声音在跟着我们。回头发现那个农村老妇人正一瘸一拐地追着我们。

我想,她肯定是想道声谢。于是一挥手示意她,我又没做什么,没什么好谢的。

老妇人不理会,走得更急。嘴里急切地说着一些难懂的方言。

我看后面没有城管追来,于是停下来,想听听她要说些什么。

她走到我面前,又是拱手又是叽里呱啦的一通叫,什么都听不懂。

我请她讲慢点,她于是讲得慢了些,我半推测半联想才听懂她的意思:她是求我不要报道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