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章(第4/4页)
在劳动中上了轨道,这就如同演员进入了角色,诗人来了激情,他的一切举动,已经不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而是完全献给了伟大的工作,服从于工作的需求。而里希提现在进入的这个“轨道”,是远比演戏或者做诗更伟大更根本也更开阔的一个事业,这个事业就叫做生产,叫做劳动。真正的劳动者从来都是忘我的。按照生产劳动的客观规律的要求,里希提的四肢有节奏地却又是活跃地运动着。他现在只有一个心,一个愿望,一定要调节好自己的动作,不吝惜一分力气,也决不浪费一丝力气,用最准确有力的操作,跟上乌甫尔,更多更快更好地割下苜蓿,出汗了吗?多么痛快,多么舒服!汗从额头流到眉毛上,从眉毛上拐到眼角,咸咸的汗水杀得眼角生痛,顾不上去擦。脸上的汗水流到了脖子里,头上的汗水也从耳后往脖子里流,而脊背的汗水已经流到了腰身上……
一个跟在他们后面的年轻的社员,抬头看了并排前进的他俩一眼,自言自语地赞叹道:“真漂亮!”
漂亮,什么叫做漂亮呢?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姿势漂亮与否。他们忠诚地、满腔热忱而又一丝不苟地劳动着;他们同时又是有经验、熟练的、有技巧的。所以,他们干得当真漂亮。也许,真正令人惊叹的恰恰在这里吧!忠诚的、热情的和熟练的劳动,也总是最优美的;而懒散、敷衍或者虚张声势的、拙笨的工作总是看起来丑恶可厌。美的范畴有时会和道德的、科学的范畴不可分割,而单纯地去追求美,就可能是得不到美。割苜蓿是这样,干别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真正的忘我的劳动,忘记了时间。割过的开阔地迅速地扩大着,似乎没有用多大会儿,这块地就割完了,底下的任务是将刚割倒的苜蓿晾晒几日,晒干后把一扑一扑的苜蓿攒成大堆,捆在一起。乌甫尔直起腰来看了里希提一眼。里希提也正笑着看着他。
“休息!”乌甫尔喊了一声。
“别把您累坏了!”乌甫尔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他大概刚刚想起,不该让里希提摽着自己干这么长时间的活,本来他早就该叫歇了。
“不要紧,我还棒着呢!”里希提伸出了自己瘦瘦的胳膊。胳膊不伸还好,一伸,乌甫尔看了心酸,也更后悔自己太不照顾人了。他低下了头。
两个人一同向地边走去,坐在渠埂上,漫无目的地抓着青草。里希提说:“嗯,谈谈情况吧,队长。”
“啧!”
乌甫尔用舌头打了一个响(用舌头啧地打一个响,是伊犁人表示否定之意)。
“啧什么?”里希提瞪了乌甫尔一眼。
“我……不是队长。”乌甫尔苦笑着。
“这是什么话?”里希提严肃地问。
乌甫尔没有言语。他挽起裤脚,寻找爬到腿上去的蚂蚁。
里希提又追问了一次,乌甫尔长叹一声,说:“有多少办法呢?人们不信任我,上边也不相信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中国人。我怎么当队长呢?”
“你说什么?”里希提好像被蜇了一下,倏地蹲了起来,一只手抓住了乌甫尔的膝盖。
“您难道没听说?”乌甫尔悲哀地问。
“魔鬼才听到过这种废话!”里希提骂了起来。
“不是废话……我出了事了。”乌甫尔摇摇头。
“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只听说,你撂了挑子……”
“我……唉!”乌甫尔又叹了口气,“谁让我娶了莱依拉!”
“莱依拉?这和莱依拉有什么关系?”
“您真的全不知道?”乌甫尔犹豫着,终于决定把全部情况告诉这个老领导、老朋友。他说,“上月二十一号,那个红脸鬼来到了我的房子……”
“哪个红脸鬼?”
“还有谁?木拉托夫呗。他到我家里的时候,我在地里干活,我老婆按照维吾尔人的礼节接待了他,铺上了餐单,端出了糖茶。他拿出了一封信,说是莱依拉的生身父亲写来的。”
“生身父亲?”里希提更感到离奇了。
“是的,说是生身父亲,从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的首府喀山写来的。信是写给苏侨协会,要求他们转给我老婆的。信上全是一派胡言……”乌甫尔把话咽了回去。一起割苜蓿的那个青年社员凑了过来,他提醒道:“乌甫尔哥,锄玉米的社员,已经收工了……”
乌甫尔抬头看了看,果然,太阳已经到了头上,已经有人在陆续地回家。他把手一挥:
“咱们先把苜蓿捆上好吗?”
小说人语:
截至现在为止,唯一读到的对于钐镰割草的描写见于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又,这是唯一的一种劳动,其动作略似挥杆打高尔夫球。我国只有在新疆,农民是使用钐镰这种工具的,壮哉新疆!
而到了崭新的世纪,农业机械化的迅猛发展,使得这威武雄强的钐镰也成为稀罕物了。人们会忘记钐镰与砍土镘吗?像忘记人民公社、四清运动、反修防修……
小说人参加过一次以“误读”为主题的国际研讨会。将修正主义误读为“毬灯儿”主义,实在是一绝。北京土话中的“灯儿”与河南话的“毬”含义相同。它表达了反修批修的鲜明态度,它不求甚解,带有取笑的解构性质,它表现了大大的良民品格,它放松了斗争的弦。小说人在他的其他作品里写过维吾尔农民将“斗批改”读成“多普卡”的故事。如果世上绝无令人喷饭的误读,历史将会变得沉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