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三章(第3/7页)
“不,我不原谅。”热合曼缓缓地,用特别洪亮的声音一字千钧地宣告。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四寸的照片,是哈丽妲在上海照的,原来放在墙上的镜框里的,阿卜都热合曼拿出照片来,看了一眼,缓缓地把照片撕了两半,又撕了四半……没有人阻拦他。伊塔汗和伊力哈穆都静静地注视着他,老汉庄严地、清晰地再次重复说:“不,我不原谅。”
这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心声,这是老汉内心的裁判。尽管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塔城事件中,像哈丽妲这样的人并不只一个,尽管他们当中有种种不同的情况,而其中绝大多数是被起哄,被闹腾过去的,尽管我们相信,其中许多人后来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们仍然是我们的亲友、邻居。事实上,在往后的年代中,也有不少的人千难万险地又返回了故国,他们痛哭流涕……人们对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人民啊,你怎么说人民呢?最聪明的是人民,最犯傻的也是人民,最伟大的是人民,最可怜的也是人民。但是,人民也有坚决的和断然的声音:阿卜都热合曼的“不原谅”这样一个否定式维吾尔动词将永远保持在生活里与空气里,使人清醒,使人难过,也使人长思。
伊力哈穆同情地、理解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热合曼哥,您能不能把这封信借给吐尔逊贝薇用一下?”
“借给吐尔逊贝薇?”热合曼不明白了。
“是这样的,我想建议给吐尔逊贝薇,让团支部组织青年听听哈丽妲这封信。让青年们讨论讨论。”
阿卜都热合曼看了伊力哈穆一眼。
伊力哈穆解释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但需要正面教员和教材,而且需要反面教员和教材。哈丽妲走了,不说一声再见就抛弃了你们,也抛弃了我们,这本来不是好事,但是青年们会从中受到刺激,受到教育,更加热爱祖国,更好地建设自己的家园。说到底,我们的生活不应该不如那边,不应该让这边的人民有什么理由非得去羡慕那边。这不就成了好事了吗?”
“这……多难看!”伊塔汗听了这个建议,说得很有些难为情。
“热合曼哥,”伊力哈穆一笑,“我还建议,您去参加团支部的这个集会去吧,您可以在那里,当着全大队青年的面,把您心里的话说一说。有话,要告诉人民,告诉青年。”
“兄弟,你的意见真好。如果你早一点来,也许我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热合曼略略露出了笑容。
“今天可把老头子气坏了,中午饭都没吃,他像得了瘟病一样地躺着发抖。”伊塔汗证实说。
“生气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们走了,我们要活得更好。让她们看一看、想一想吧。我们没有什么要发火的,热合曼哥,我顺便还要问您一个事情呢。”
于是伊力哈穆详细了解了有关四月三十日夜晚大渠跑水的情况。
穆萨在家里等着伊力哈穆,等得有些发急。
宽敞的房室里,一盏大马灯点得明晃晃。马灯是队上的。穆萨当了队长以后,说是夜间要检查工作,就把灯拿到了家里来。穆萨的老婆是回族,他的家庭的布置兼有维吾尔族的绚丽与回族的精致的特色。洁白的、镂花的窗帘、门帘,镶着金木条的箱子和窈窕的铜壶是维族式的;高炕,大方木桌,成套的茶壶茶碗,又显出回族的特点。
这个家,对穆萨是来之不易的。论成分,他是雇农,他给维族、汉族、回族、满族四个民族的地主扛过活。但他从小沾染了不少游民甚至流氓习气。如果不算脸上的麻子,他长得相当漂亮,壮实,有力气,能劳动,脑筋聪敏,口舌灵活,又争强好胜,敢于冒险。少年的时候他给一个老地主干活,地主儿子总是让穆萨陪着他去赴宴,打猎、赌钱、跑马、寻欢作乐。穆萨干了几年,挣了几个钱。地主儿子提出来要和穆萨赌髀石——羊拐,穆萨接受了这个挑战,还有人围观。赌起来,穆萨算计得很精,很老练,赌了一夜,把地主儿子赢了个一塌糊涂。地主儿子在天亮以后只剩了一身内衣,还给穆萨写上了欠账的字据。老地主知道了,假意给了穆萨一间房子抵赌账,穆萨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做着成家立业的好梦。半夜里,地主儿子爬上穆萨的房顶,把烟囱用土坯堵住了。那时是冬天,临睡前炉灶里是要添一些煤炭的。地主想杀人不见血地把穆萨熏死……别人不知道,很可能以为是烟囱自己塌下了一块土坯,使主人中了煤气。大概是穆萨太强壮了,他已经煤气中毒,昏沉沉站立不起来了,但他还是爬到了门口,推开了房门。冷风把他吹醒了,他立时上了房,看到了房顶积雪上的脚印。他顺着脚印追踪到了地主家,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住了地主的烟囱。但是,他被发现了,他逃之夭夭。在昭苏县另一个大地主家里,由于他干活手疾眼快,又能咋呼,被看中当了工头,但是不久,由于他和老地主的小老婆眉来眼去,又被赶走了……三区革命的时候他参加了民族军,担任到排长,又因为抢劫群众财物、屡教不改而被撤了职,而且关了五天禁闭。
解放后他本来在五大队,土改时还当了农会委员。土改以后,他却不安心务农,为了挣现金,他到了生产建设兵团开发的一个煤矿,一开始,干得不错,当了作业班长,后来又因为酒后下井,违章作业,差点造成了严重事故。领导上批评教育他,他听了不高兴,便又跑回到爱国大队来。爱国大队有一个吝啬鬼,回族中农马文平,教名叫做努海子。努海子已经年老,家中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深感缺少劳动力之苦,他看到穆萨这个光棍汉爱吹牛,好听人家奉承,有时显得有些傻气,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廉价劳动力。努海子常常请穆萨来做客,给上一两顿好吃喝,说上一套吹捧的话语,然后穆萨就帮他砍柴、割草、修房、种菜。穆萨显得也很讲交情,很慷慨,愿尽义务而一不索取报酬、二不吝惜气力。努海子的大女儿马玉琴已经二十大几,但因努海子要彩礼太多一直办不成婚姻,这样就不但耽误了马玉琴的“青春”,而且压住了底下的妹妹嫁不出去。姐妹几个早有怨言。穆萨这时已经年近四十,小胡子一翘还相当风流。他没怎么费力就和马玉琴双方自愿地到了一块儿。后来的事就不好说了,有人说是马文平知道了大女儿和穆萨的事以后气死了,也有人说是马文平病危以后主动把大女儿许配给了穆萨。总之,努海子死了,穆萨和马玉琴结了婚。穆萨差不多继承了马文平的全部家产,穆萨搬进了马文平的三间北房,把老二、老三两个妹妹嫁得远远的,现在只剩下最小的妹妹玉凤还和他们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