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三章(第4/7页)

和多数农民相比较,穆萨走过的道路算是比较曲折的,穆萨见过的世面也比较宽阔。他在生活中已经屡经浮沉,很有些独到的体会。他相信命运,因为,如果不是命运,一些事他就无法解释。例如,谁能想得到,他在已经四十来岁的时候,顺手拈来,捡到了一位年轻、娴静又有可观的财产的回族姑娘,一举改变了他的浪荡、孤独、忽上忽下的生活?在这以前,他追求过、幻想过(也暂时弄到手过)多少维吾尔姑娘、寡妇,不是都成了泡影了吗?再譬如,在兵团煤矿当了作业班长以后,他很高兴,他千方百计地想升迁,想当个领导干部,他对自己的估计是不低的。结果呢,一个偶然的事件垮了下来,回来以后还经常被看作一个吊儿郎当的、不大正派的、带几分滑稽的人物,谁又想得到在一九六二年初当上了队长?这只能说是“命”。同时,他更相信他自己,他的才识,他的胆气,他的体力以至容貌,毕竟胜于常人,好运经常属于他,一时的坏运也不怕。

所以,他早就想当干部了。以他的“才”与“胆”,怎么能只是抡抡砍土镘呢?当库图库扎尔当了大队支部书记,热依穆队长无论如何不肯再当队长的时候,他几乎是毛遂自荐式地在各种场合进行了“竞选”活动。库图库扎尔支持了他,他当了队长,他当队长也有几条独到的“原则”或者诀窍:一、能捞一把就要捞一把。当队长就要耍威风、占便宜。一天不下台,一天就捞,下了台就拉倒,反正他也不想当终身队长。二、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他决不参与任何政治性的非法言行;吃喝玩乐,化公为私之类的事上却从来不含糊。他经常骂骂咧咧,举拳威吓,实际上从当了队长他就注意不能动手打人,打就可能打坏,打坏了就不好交代。他要的是孙子兵法上那个上上策,叫做“不战而胜”。三、拉拢强者,压制弱者。这是他的“组织路线”。他认为,一个队里的强者——指有威信、有影响、能活动、敢说话也会说话的人,不过是那么几个。只要把这几个人拉住了,分享一点油水,那么,多数社员就只能老老实实地俯首听命。四、把队上的工作做好。从前三条来看,穆萨是不是像一条蛇虫一样,准备吸生产队的血来肥自己呢?倒也并非完全如此。穆萨的如意算盘是,既要使生产队为自己服务,喂肥自己,又要使队上的工作不落在后边。例如,他很注意控制工分,提高了一些农活的定额,这样,即使总收入和人口平均收入不增加一分钱也可以提高劳动日的工分值;再如,如前所述,在春季备耕生产中,他得到了红旗。

今晚对伊力哈穆的邀请以至羊油的奉献,便是第三条原则的实施。他知道,伊力哈穆是强者中的强者,他知道他自己在许多方面——政治、文化、上级的信任和群众的拥护上——都赶不上伊力哈穆,他不想和伊力哈穆竞争。但他也认为,自己也有不少长处胜于伊力哈穆,那就是他比伊力哈穆更灵活、更乖觉、更有经验,更会处理各方面的关系。特别是,他比伊力哈穆更懂得利用机会及时行乐,这使他比伊力哈穆更有魅力,他还知道伊力哈穆不可能被他的羊油拉过来,两公斤不行,十公斤也不行。伊力哈穆不可能赞成他的那一套,不可能成为他的追随者。同时,他也认定伊力哈穆不会背后搞鬼,不会对队里的日常生产和组织领导起任何消极作用。所以,根据这些分析,他决定邀请伊力哈穆到家里来,目的是:表示友谊,交流思想感情,开诚布公地进行“谈判”,争取伊力哈穆的“合作”,如果做不到,至少是“中立”。

可你看,半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没有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还是没有来。

“玉凤,你刚才是怎么去叫的,见到伊力哈穆了吗?”

“见到了,我说:‘穆萨哥请您马上来。’”

“他说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他说对,来。”

“再去一趟,等着他,陪着他一起来。”

“我……”小姑娘有点不太情愿。

“去,快去!”穆萨瞪起了眼睛。

小姑娘刚要走,穆萨又把她叫住了:

“刚才,羊油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穆萨哥让我给你们拿来的。”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不要。我说:‘如果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

“谁让你这么说的?我没教给你么,你要说,伊力哈穆哥刚从外地回来,我们前一段对巧帕汗外祖母照顾得也很差……”

“我不会说这么一大套。等见了面,您自己说吧。”

“你……哼,快去吧。”

马玉凤走了,时间不大又回来了。

“伊力哈穆哥不在。米琪儿婉姐说,他一定会来咱们家的。”

听说伊力哈穆来,穆萨放下了心,但他等着伊力哈穆来吃饭,等得自己饿了,于是,他走到外屋,先端起一碗饭垫补垫补,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的时候,伊力哈穆来了。

伊力哈穆按照穆斯林的礼节抚胸向穆萨施礼:“哎萨拉姆哎莱依库姆!”

“哎哎哎依……莱依库姆……哎斯……萨拉姆!”穆萨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还礼的时候,饭碗没有放好,从锅台上滚到了地上,一块肉烫到了喉咙,噎住了食道。

两个人进了屋里,分宾主坐了下来。穆萨喊了一声,怀着孕、凸着肚子的马玉琴走进来,摆桌子、铺餐单,端来了小馕,还有库车的杏包仁、吐鲁番的葡萄干、哈密瓜干、本地的雪白的蜂蜜和自制的蜜饯苹果……

“行了行了,今天该不是过年吧?”伊力哈穆推让着。

“兄弟!您什么时候光临,那一天就是‘年’!”穆萨说着,为自己热情和美妙的回答而得意地舐一舐胡子。

“这么说,我不成了开斋月份的新月了吗?”伊力哈穆笑着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穆萨觉得这个开头很成功。

“我们需要的不是月亮。我们需要的是人,人们的友谊比月光更美。有您,有我;我们都是手里有点本事的人。我们在世上,理应每天都像过年一样地快乐。”

穆萨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是他很善于言辞。维吾尔是一个非常推崇语言的价值、喜爱诗、喜爱幽默的民族。即使是文盲,也喜爱诗和诗人。民间传说故事中,常常包含着许多精巧的隐语、譬喻、谐音和笑话。甚至有以言语为业的人。直至今天,伊犁有一个著名的言语大师——被称为幽默家,他因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但由于他善于适时地编述一些精彩绝伦的笑话、警句而成为各种聚会的上宾,成为喜宴欢聚上的不可或缺的人物,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邀请他去做客,以至请他的人要预订和排队。穆萨尽管有些生吞活剥也罢,当伊力哈穆到来以后,他还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尽可能用巧妙的语言来表达他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