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四章(第2/4页)

“茶……”米琪儿婉只说了一个字。

“就在我们这儿喝茶……”再娜甫和吐尔逊贝薇同声挽留。

伊力哈穆道了谢,急急地走了。

哪个赶车的人能数得清自己萍水相逢的朋友?冬季,在煤矿上,当等待着装煤的汽车、大车、驴车排成了一条长龙,你给马匹丢去一捆苜蓿,披着皮大衣,挤到烟气腾腾的火堆旁边,不是马上可以加入到那亲密无间的、热烈的、海阔天空的谈话中去吗?你左边的人拿起了两个刚刚烤熟的土豆,你右边的人打开包袱皮,端出了一个大如锅盖的馕饼,你愿意吃哪一样,不是即刻就可以伸出手去吗?在旅舍里,谁没有和同室的旅客,和开票的女同志和服务员一起说笑漫谈、下棋打扑克呢?在路上,又有谁没有神气活现地“嗯唉”上一声,批准某个素不相识的路人搭你的车呢?他上得车来,还是千恩万谢地、满脸讨好地和你搭讪着,递给你一支好烟……而当你的马匹调皮,把车拉到了烂泥塘里,当你的车因为装得不够均衡打了“天秤”,或者是突然一声巨响一只车轮的内胎放了炮,当该死的捎子马把车拉到了渠沟里的时候,不是也总会有那么一些见义勇为的男子,他们不动声色地走近你的倒霉的车辆,毫不犹豫地用肩膀扛起你的油污而沉重的车身,避免了一场灾祸吗?对于这样的人,连道谢也并不需要,他们帮完了忙,不总是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了吗?

对待这些萍水相逢的友人的态度,是衡量一个人是否具有“男儿气概”的标志。前面已经讲过,在维吾尔男子当中,“受不了”是一种受到鄙夷和嘲弄的恶名,那么,“受不了”的反面,最令人倾心的美德就是这个“男儿气概”。“男儿气概”这个词儿,相近于汉族所讲的“义气”,但含义要广泛一些。它包括了义气这个概念所容纳的慷慨大方、讲交情、乐于助人、不顾私利(至于宋江如何利用“义”来害李逵,这是另外的问题。这里所说的义气,是指劳动人民在处理相互关系时候的一种朴素的道德规范)等等这样一些内容,也包括了“义气”这个词儿所没有包含的直爽、大胆、坚忍以及能吃善饮之类这样一些内容。我们的泰外库便是一个公认为最富有男儿气概的人。

车夫便是苦夫,这是维吾尔的谚语。苦是说他们的起五更、睡半夜、饥一顿饱一顿、风雷雨雪寒暑、道路坎坷泥泞和各种险情,还有踽踽独行,常常只与牲畜为伴。越是风险与艰苦孤独,也就越加凸显了与激扬了男儿气概,凄凉而豪迈的马车夫,那正是真正的维吾尔男儿!

……泰外库和他的这位“朋友”相识不过三个多月。二月初,一个寒潮入侵的特冷天气,泰外库赶着煤车经过了伊宁市。西北风吹斜了漫天而降的大雪。泰外库又饿又冷,他是凌晨三点钟套车动身的,就这样在煤矿也还是等了十几个小时。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天已经擦黑,他已经有二十几个小时没有正正经经地吃一顿饭了。他把车停在兵团农四师绿洲俱乐部旁的一家饭铺门前,系好缰绳,摘下帽子扑打了一下身上的雪,又用力跺了跺脚,抖落靴子上的雪花。他进到人声嘈杂、水汽弥漫的饭铺里。这儿酒、菜的香味和蒸锅水、面汤、莫合烟的气味,还有辛辛苦苦而又没有什么洗浴条件的劳动人们,他们的身体的气味混在一起而扑鼻撞脸。对于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寒冷、饥饿、颠簸和疲劳的人来说,饭铺是一个多么温暖诱人的天堂呵!泰外库擦拭着眉毛和胡须上的正在融化着的雪花,走到了女出纳员的工作台前面。

“四个油塔子,一盘过油肉,一个粉汤。”泰外库把钱和粮票递了过去。

女出纳员一边打着算盘、念着数字、整理着发票存根,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过油肉没有了。粉汤没有了。油塔子也没有了。”

“请给开拉面条四百公分新疆度量衡一般用公制,喜用公分来称呼克、厘米等单位。。”

“没有了。”

“包子,烤包子也行。”

“也没有了。”

“什么也不卖了吗?”泰外库的声音里有几分恼怒。

这位正忙于下班前的结账工作的女出纳师这才抬起头来,她撩了撩头上的碎发,抱歉地、好看地笑了一下。

“就要关门了。现在只剩下馒头和白菜炒豆腐了。”

没办法,泰外库只好买了馒头和他最不喜欢吃的豆腐菜。他还想要二百公分白酒,但是,酒也卖完了。当他从厨房的窗口领出冷馒头和菜,端着两个盘子寻找位子的时候,听到了一声亲热的叫唤:

“到这里来!请到这边来,老弟!”

在靠近火炉的一面桌子上,有一个不相识的,却是有点面熟的中年人,他矮矮的、胖墩墩,长着稀疏的小麻子和稀疏的黄胡须。那人面色微红,正带着几分酒意向他招手。

泰外库走了过去。靠近火炉的饭桌,这在冬天是多么地具有吸引力啊。他还没有坐稳,黄胡须伸手让道:

“请吃吧,让我们一起吃吧。”

作为单为一个人叫的饭菜,黄胡须面前的吃食确实是相当丰盛的,不但有泰外库想要但没有能到手的过油肉、粉汤和油塔子,而且有一碗清炖连骨羊肉,还有一盘张着嘴、流着油、皮薄得近乎透明的肥羊肉丁拌洋葱馅的薄皮包子,这还不算呢,桌子上立着一瓶已经喝了三分之一的精装的伊犁大曲。泰外库已经闻见了那迷人的酒香。

招呼不相识的人来一起吃饭,这在维吾尔人来说并不稀罕。泰外库看了那人一眼,认为那人的盛情是真诚的。于是,泰外库未加推让地用筷子搛起了一个包子,包子放到嘴里,似乎立刻就融化了,而且,包子已经等不及咀嚼和吞咽,嘴里一放就自动地、无影无踪地融化、升华、四散,几乎没有等得及钻入嗓子里面去。

一连飞升了五个包子。

“要不要喝一点?”陌生的黄胡须问。

“请给在下倒一杯。”泰外库老老实实地,又是尽量合乎礼仪地回答。

……这就是泰外库初次与他相识的情形。最使泰外库满意的是,在他受到了陌生人的殷勤招待、酒足饭饱、身暖劲足地一同离开饭馆告辞分手的时候,他们甚至互相连名姓也没有问起。看,这才是真正的男儿气概!

后来,他们又有几次在城里会面。黄胡须请泰外库到自己的家里坐了片刻。他们相互作了自我介绍。黄胡须自称名叫萨塔尔,是州上一个基建部门的干部,他手头十分阔绰,家庭陈设却出奇地简单。

四月三十日早晨,当泰外库照例把车赶到伊宁市,准备为食品公司接货的时候,在他的这辆车必经的汉人街路口,他碰到了萨塔尔。萨塔尔说,他是专门到这儿来等泰外库的。萨塔尔说,他的妹子当天晚上在东巴扎举行婚礼,他和几个亲戚是一定要参加的,他们原来订好的一辆马车,临时却变了卦。他正在着急,不参加妹妹的婚礼,那怎么行呢?他问泰外库能不能将车马借给他用一天,第二天早晨的这个时候保证将车交还。他想得很细致,他知道这辆车跑运输的目的是为了给队上增加现金收入,他知道每天拉脚的收入是十五元,他准备交给泰外库二十元,泰外库照样可以完成任务而有余。他建议泰外库当天晚上不必回去了,可以就住在他那里,因为他和妻子家人都要去参加婚礼。他的房子里已经预备好了干粮、奶油和肉菜,泰外库可以像全权的主人一样任意享用,而且,如果有兴致(他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喜喜”——“玻璃瓶子”也是现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