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三章(第3/7页)

一九四九年底,乌鲁木齐的国民党旧政权和部队已经宣布起义,解放大军正在进疆,当时虽然也传过来一些风言风语,但是,库图库扎尔和其他农民一样,还不知道形势变化的确切消息。一天晚上,还是那个管家来了,说是“乡约哥”请库图库扎尔到乡约家里一叙。

库图库扎尔怀着狐疑的心情、左顾右盼地第一次走进了马木提的客室。室内蜡烛通明,墙上挂着和地上铺着的是莎车和库车出产的壁毯和地毯,色彩绚丽刺目。身材高大、面目威严、头缠雪白的色来、身穿漆黑的长袷袢的马木提起身躬腰迎接库图库扎尔的到来,请他坐在摆放端正的三层缎面绣花褥子之上。

然后,库图库扎尔受到了隆重的、系统的、成龙配套的招待:先是甜食、清茶和小得可爱的馕。甜食中包括喀什噶尔的无花果酱,库车的包仁杏干,库尔勒的香梨脯,吐鲁番的葡萄干,鄯善的哈密瓜干和伊犁的蜂蜜。然后是鸽子肉、烤肉串、油焖肉馅饼、酥油馕和奶皮子厚如棉絮的奶茶。第二道是正餐,抓饭盘子上放着薄皮羊肉包子,包子一碰就破,流出来的油汁渗透到亮晶晶、油汪汪的抓饭里。最后又是精致的小瓷碗里的清茶,配合着的则还有杏仁和核桃仁,自制的饼干。不仅食品是头一等的,就连餐具的精美,伺候的周到,以及洗手用的白铜壶和黄铜盆,擦手用的雪白的毛巾,烧水用的镂花大铜茶炊,摆干果的彩色玻璃托盘,直至乡约让客和仆人端盘子的每一个彬彬有礼的姿势,都是库图库扎尔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几次问“乡约哥”有什么吩咐,需要自己做何种效劳,都没有得到回答。库图库扎尔惊疑、艳羡、赞赏、满足、头晕目眩。

在喝最后一道茶的时候,马木提叫了一声“请”!然后,他颤巍巍地说:

“亲爱的兄弟!”

“我的耳朵在您那儿!” 库图库扎尔立即侧首回答。

马木提说了下去:

“今天晚上,把您请到舍下,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和您叙叙心里的话。您有四样人间最宝贵的财富,使您比任何巴依、商人、乡约、伯克都更优越。第一,胡大给了您健康的躯体,您有公马一样的气力。第二,胡大给了您聪明的头脑,我再说一遍,我早就看出来了,您有头脑,您的头脑管用,您有海水一样多的智谋。第三,胡大给了您真正的男子汉的良心,您有即使在月夜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仁慈与善意。第四,也是我最羡慕的,那就是您的年龄,您正拥有着万两黄金也换不来的美妙青春。和您的这四方面的伟大的财富相比,我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乞丐……”

“请不要这样说,乡约哥,” 库图库扎尔努力运用他多年做买卖的应酬经验,尽力作出恰当和文雅的回答,“我不过是您的小孩子犹言“晚辈”。和奴仆。”

“不,请您不要这样说吧!我已经遵循着上苍指引的道路度过了我的大半生,该吃的,我吃了;该穿的,我穿了;该花的,我花销了;该见的,我见过了;该去的地方,我去了。如今,我再无他求,当天饷犹言“寿命”。终结时,我将到彼处去。这一切自有唯一的神——安拉做主,毋庸凡人挂虑,只是……”说到这里,马木提顿了一下,“我最近屡做噩梦,经过请教清真寺的大毛拉和查阅圆梦书籍,启迪我认识到我作为人子中的一员,也难免具有俗人通常会有的那些缺点和弱点。每当我想起自身在生命的途程中有过的那些失误、昏乱和罪过,那些开罪乡邻、触犯亲友的过错之时,我就愧悔莫名、五内俱焚、捶胸顿足、以泪洗面……”说到这里,从他的深陷的两只黄褐色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并且咽气吞声,抽泣起来。

这个景象大大出乎库图库扎尔的预料,他一面连声“请不要烦恼悲伤,请不要悲伤烦恼”地请求着,一面紧张地动员起他那商人的精细头脑,分析着事件、形势和乡约的动机。

马木提呜咽了好一会儿,说:“在我的众多的不当和迷误之中,最使我不安、自责和愧咎无地的莫过于当初的一件事:亦即我的手下对您、我的生命般的亲兄弟的冒犯了。近日闲谈中我才获悉,他们竟敢背着我捣毁您的珍爱的鸟笼和鸟儿……我今日正式向您赔罪,恳祈您的宽大为怀的饶恕。老弟,您宽恕吗?”

“那早就是过往的事了,小事一段,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库图库扎尔以他客人的身份,诚惶诚恐地回答。

今晚的奇遇,这豪华的房室、口腹的享受和马木提乡约的奇谈怪说本来已使库图库扎尔如醉如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只是在谈到他的不幸的小鸟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看穿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乡约的虚伪和丑恶。谁不知道“乡约哥”的为人!这个阴森可怖的嗜血鬼!他手底下的人命案不下十余条,居然说什么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是毁掉了一只小鸟!十足是谎言,阴谋,无耻!他想反问:“您的一生中也没有更大的过错了吗?”他甚至想喊道:“那么我的侄女爱弥拉克孜的手呢?泰外库勒的父亲呢?伊力哈穆的妈妈呢……”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无论如何,马木提是在向他低声下气地讨饶,马木提几乎要扑倒在他的脚下,妙!这说明,他已经具备了某种自己还没有预料的、没有感觉到的优势。这使他感到满意,比刚才入肚的一系列美味都更加令人舒服。那么,究竟他的优势是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这个威风凛凛、过去他不敢仰视的地主、财东、乡约、恶霸居然在他面前像孩童一样地哭泣呢?

“请您回答我,您宽恕了吗?”

库图库扎尔不敢造次。他小心地说:“请不要这样。应该请求宽恕的是在下我自己,是小可对待您府上的大管家粗鲁失礼。”

“不,不,”马木提把双手放在库图库扎尔的膝盖上,“我要千次地祈求您的原谅,您告诉我,您原谅了吗?”

“当然,当然……” 库图库扎尔只好回答。

“太好了!谢谢!向您施礼!”马木提的情绪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他的胡须抖动,眼光闪烁,而在方才的哭泣中变得十分丑陋的脸上的纹络也舒展了开来,他大叫道:

“婆娘!”

盛装的玛丽汗应声而出。马木提命令道:

“拿来!”

玛丽汗退走,旋即又进来,双手捧出了一个福建出产的深色漆盘子,椭圆的漆盘上摆放着给库图库扎尔准备好的礼物:一叠绸布,四包方糖。旁边还有一个精巧崭新的鸟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映射着烛光的浓妆艳抹的红嘴绿毛的小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