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三章(第4/7页)
这又使库图库扎尔惊呆了。首先,库图库扎尔就知晓,马木提的老婆是不允许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在马木提的房院前停留了一分钟,尤其是,如果转目向内张望了那么一下,或者哪怕是在十米之外唱了一句情歌儿,马上就会被认为是有意调戏他的太多的妻室。泰外库勒的父亲就是因为过路时无心哼哼了一句歌而被捆绑在老榆树上的。而今天,却偏偏把玛丽汗叫到了他这个佃农的面前。其次,拿出这么一些东西,他要干什么?
马木提说:“亲爱的弟弟!向别人提出请求,这本身便是一种灾难,而如果这个请求被拒绝,便无异被处死。这个道理,您这个聪明的孩子是不会不晓得的。我现在向您请求的并非别个,我只求您收下我这菲薄的礼物。与其说是礼物,毋宁说是赔偿。小鸟是一个印度商人送给我的。它不会唱歌,它不如您的旧友——那个爱煞人的林间歌手;好吧,就用它那嘶哑的鸣声不断地向您表达我的痛苦和歉意吧!”
“曼哈塔——我错了,曼哈塔,曼哈塔……”马木提打了个指响,小八哥便“说”起认错的话来。
这是发音不太清晰不太准确的认错的话,它不像维吾尔人说维吾尔话,也不像汉、回、哈、俄任何一个民族的发音,什么都不像,这更使库图库扎尔感到震动、赞叹、服膺、惊心!
他相信这里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意志,他扑地一下给乡约跪下了。
就这样,库图库扎尔有了他的第三只小鸟,通过它,和马木提建立了某种暧昧的联系。
虽然,自从这次做客以后马木提好久也没有找他,但是,库图库扎尔时时警惕地等待着下一步会发生的事情。他根据他的混迹江湖的阅历,深知任何请客吃饭都要为主人索取十倍的代价,而任何礼物,也无非是为了更大的盈利而投入的小小本钱。库图库扎尔曾经和他的老婆商量:“怪啊!乡约居然向我讨起好来了。谁不知道乡约是一只恶狼,他决不会白给咱们东西的。”
老婆翻翻眼:“怕什么!反正礼物本身并不吃人。我们要有主意,吃了他的照样可以戳他,拿了他的照样可以咬他!”
多么精彩的语言!谁说女人的智慧少?给她两个马队,她将像成吉思汗一样地征服世界……
库图库扎尔心安理得了。马木提俯首屈膝,说明现在他比自己弱。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了呢?库图库扎尔想起了近日的传言:“共产党快来了!”共产党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即使是从歪曲和敌意的谣言中,他可以断定共产党的到来会引起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小鸟、方糖(已经吃了半包)和绸子(还压在箱底)说明这个变化可能对他有利,好啊!有人说共产党不信宗教,坚持人是由猴子变的,还搞什么“流血斗争”,那又怕什么呢?只要对他有利,他库图库扎尔可以和魔鬼做朋友。
就在解放军到来的前夕,里希提回来了,带来了有关解放军进疆、在老满城现乌鲁木齐市沙依巴克区新疆农业大学一带。玛纳斯与三区革命政府的民族军胜利会师,现正继续向西挺进的各种最新消息。穷汉们围绕着里希提,怀着改变世道的巨大希望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他讲述新闻。夜晚,他们摸着黑说话——里希提的房子里既没有灯也没有火,然而,希望的光辉照亮了他们的眼和心。这些人当中,也有库图库扎尔。“马木提最近有什么活动?咱们的家乡怎么样了?”里希提也提出了问题问大家,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库图库扎尔却默默无言。
这天晚上,马木提打发人来找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去了,本来,他计划对乡约虚与委蛇。“在共产党到来的前夕想收买我?没有那么容易。”“我不是为了一块天罡即银元。往泥坑里跳的傻瓜。”他心里说。他甚至鼓起勇气想要正告“乡约哥”:“上次您不是说只是‘赔偿’吗?那好,我们的账销了,请不要再纠缠我。”但是,马木提家的豪华的陈设,可口的饮食,加上乡约的威仪对他起了一种催眠作用,他一五一十地把里希提的归来,众人的反映报告给了“乡约哥”。
从马木提家里走出来,库图库扎尔四下张望,恍惚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这使他心惊肉跳,他当机立断,立即找到了里希提。“马木提乡约企图拉拢我,刚才把我找了去问东问西,艾来白来。看样子,他对解放军的到来十分恐慌……”他“如实”地把马木提的活动汇报给了里希提,只是略去了他自己给马木提报信的情况,当然,也没有提及上一次招待和赠礼。“狗乡约的末日快到了。我们要一条心,和他斗争到底!”里希提握住库图库扎尔的手。
“月亮有十五天圆,也有十五天缺。”“胡大给了他的子民一个整馕,那么,任何人也不可能把它变成半块。”马木提引用着这些谚语。当库图库扎尔再次被叫到乡约家里,报告了一些新情况以后,马木提握住了库图库扎尔的手。之后,马木提又送来了贵重的礼物。
库图库扎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自己与自己下棋的人,一会儿拨动一下红子,一会儿拨动一下黑子。这对于他是一个危险的,却又是大大有利可图的游戏,他为自己的才智和手段而感到骄矜。他的获自经商生涯的投机取巧,左右逢源的本领,竟得到这样高级的发挥,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惊叹。
但是,等到一九五○年,减租反霸工作队一进村,燃起了对马木提恶霸的斗争烈火的时候,他害怕了。一方面,他警告马木提,再不要和他“联系”,并且威胁说,如果再来找他,他将连同以前的一些事情一并揭发出来,对马木提斗争到底。相反,如果马木提“自觉”一点,他自会在胡大允准的范围内帮助马木提一家。另一方面,他积极地参与了对马木提的斗争。他废寝忘食地参加会议,发言。他当时差不多是全村懂汉话最多的人,工作队长讲话他有时给翻译。由于他善于辞言,虽然每次真正听懂的不过三分之一,翻出来的却有三分之三,甚或三分之四,他成了公认的积极分子之一。
有一次,工作队的干部找他谈话——在他申请入党以后。干部问:“有人反映你和马木提拉拉扯扯。”他的脑门子上沁出冷汗,“是的,情况正是这样。”他表面上镇静自若地说,“我就是为了探听他的虚实才与他敷衍着的,你们汉族的谚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有什么情况,我全部报告给了里希提哥,您可以调查。”之后,他没有受到进一步追究。再之后,他入了党。